月涌大江流,星垂梁山泊。断金亭内,一坛“透瓶香”已去其半。吴用亲执酒勺,青瓷盏中琥珀光荡漾,映着跳动的松明火,也映着席间三人各异的神色。鲁智深、武松等心腹早已被吴用以眼色屏退,只余松涛阵阵,拍岸水声。
“今日这酒,非为庆功,乃为明心。”吴用羽扇轻点酒盏边缘,目光在林冲与宋江之间流转,清癯的脸上带着惯常的智珠在握,眼底却有一丝罕见的探询,“天王归天,梁山何往?我三人,当为兄弟谋个明白路。”
宋江闻言,立刻端起酒盏,未饮先叹,眉宇间堆砌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如同他杯中总也饮不尽的心事:“天王哥哥遗志,招安报国,乃正途也!我梁山兄弟,岂能终生背负草寇之名?高俅虽死,然朝廷犹在,天下黎民犹在水火!我等受招安,洗刷污名,为国效力,扫荡四方不平,方是仁者大道!若只图一时快意,杀伐不休,岂非陷众兄弟于万劫不复?”他说得恳切,眼中竟泛起泪光,举盏向林冲:“林教头手刃仇雠,快意恩仇,宋某敬服!然私仇已了,当思公义!为梁山数千兄弟身家性命计,招安,实乃仁心所向!” 他仰脖欲饮,酒水却因手抖洒了半盏在衣襟上,也浑不在意,只殷切地望着林冲。
“仁心?”林冲并未举杯相和。他指节分明的手,正缓缓摩挲着腰间旧皮囊——那里面,裹着一缕张氏的青丝,与高俅金印上未擦净的褐黑血痂。冰冷的触感透过皮囊传来。他猛地抓起面前酒坛,仰头便灌!辛辣的酒液如刀割喉,顺着下颌滚落,混着不知何时溢出眼角的滚烫。“高俅父子之血,尚未冷透!宋公明,你告诉我,招安之后,那龙椅上坐着的,可是逼死林娘子的元凶?可是纵容高俅祸乱禁军、荼毒天下的昏君?我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家破人亡,风雪夜奔,刀头舔血,难道就为了有朝一日,再向那昏君屈膝,做他鹰犬,替他屠戮四方如我当年一般的可怜人?!”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砸在石桌上,也砸在宋江心头。手中空酒坛被他五指一收,“咔嚓”一声,竟生生捏裂!碎瓷刺破掌心,鲜血混着残酒,滴滴答答落在石上,他却恍若未觉,只死死盯着宋江。
“林教头!”宋江被他眼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悲愤与戾气骇得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一时语塞。
“好!说得好!这才是我辈肝胆!”吴用猛地击掌,羽扇拍在桌上,震得杯盏乱跳。他眼中精光暴涨,方才的温文一扫而空,显出谋士洞察世情的犀利与近乎冷酷的清醒。“宋公明兄仁义,心系兄弟前程,吴用深知!然兄之仁,需有明主可依,有清平可报!当今天子如何?蔡京、童贯之流又如何?招安?不过是引颈就戮,自缚于豺狼之口!我吴用,一介村学究,胸中万卷书,腹内千条计,所求者何?”他站起身,踱至亭边,望着山下浩渺水泊与点点灯火营寨,声音陡然转冷,带着金石之音,“非为青史留名,亦非为封侯拜相!只求以这满腹机谋,搅动这潭死水!打破这铁桶江山!管他王法森严,管他天命所归!吴用只信手中计,掌中棋!翻云覆雨,颠倒乾坤,方不负这‘智多星’三字!至于身后名?呵,成王败寇,无非史笔如刀!”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射向林冲,“然智无勇不行!林教头,你这般血性,这般杀伐决断,正是搅动风云的破天之锥!天王遗志,岂是屈膝招安?乃是以梁山之力,替天行道!行那天不敢行之道!若只求招安苟活,与山下碌碌蝼蚁何异?吴用这腔智谋,不如喂了水泊的鱼虾!”
亭内一时死寂。松明火噼啪爆响。宋江脸色阵青阵白,吴用的话语如同锋利的剃刀,将他精心编织的“仁义”外衣层层剥开,露出内里对正统名位的渴望与深藏的怯懦。他颓然坐倒,抓起酒壶,也不倒盏,对着壶嘴猛灌,酒水淋漓,打湿了前襟,仿佛想浇灭心头被戳穿的狼狈与那挥之不去的寒意。
林冲缓缓松开捏着碎瓷的手,任鲜血流淌。他目光扫过颓唐的宋江,最终落在吴用那因激动而微微发亮的脸上,又望向亭外沉沉夜色。良久,他低沉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浴血后的沙哑与前所未有的沉凝:
“林冲此身,自白虎堂那日,便已葬了。风雪山神庙,是鬼魂重生。杀高俅,是厉鬼索命。天王哥哥临终托付,众兄弟身家性命,皆系于此身。”他顿了顿,眼中那狂燃的复仇之火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深沉、更厚重的火焰,“吴先生欲以智谋翻覆乾坤,宋大哥欲以仁义保全兄弟,皆有其道。然我林冲手中枪,心中恨,眼中泪,只认一个‘真’字!天道不公,我便替天行道!王法不存,我便自立法度!昏君无道,我便换了他!这非为泄一己私愤,乃为这天下,少几个风雪夜奔的林冲!少几个屈死刀下的张氏!”
他霍然起身,走到亭边,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削下亭角一截松枝!松脂清香弥漫。林冲将滴血的断枝与那染血的碎瓷,并置于石桌之上!
“智、仁、勇,三者何分?智为锋刃,仁为甲胄,勇为筋骨!缺一不可!”他目光灼灼,扫视二人,“梁山要起势,非一人一力!吴先生之智,当为劈开混沌之斧!宋大哥之仁,当为聚拢人心之旗!林冲手中枪,便是荡平荆棘,开我梁山生路之先锋!三力合一,方有破天之机!若只图招安苟安,或逞一时血勇,皆非长久之计!”
林冲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散了弥漫在亭中的对立与迷茫。吴用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羽扇“唰”地收起,重重拍在掌心:“好!好一个三力合一!智为斧,仁为旗,勇为锋!破旧立新,正在此时!吴用愿竭尽鄙智,为锋刃开道!”
宋江怔怔看着桌上那带血的松枝与碎瓷,又看着林冲那虽染风霜却挺拔如枪的背影,再看看吴用眼中燃烧的野望。他脸上挣扎之色变幻,最终,那惯常的忧虑与算计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混杂着决绝的复杂神色。他猛地站起,将手中酒壶重重摔碎在地!碎片四溅!
“罢了!罢了!”宋江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颤抖,“宋某……宋某这腔‘仁’心,从此只为梁山兄弟,只为林教头口中那‘清平世界’而存!天王哥哥遗志,招安之路已绝!唯有……唯有破开这昏天黑地!”他抓起桌上林冲捏碎酒坛时残留的半盏残酒,双手捧起,面向林冲与吴用,深深一揖:“宋某不才,愿执此‘仁’旗,聚拢人心,供智斧劈斫,供勇锋冲杀!共襄大业!”
三只手,一只染血带伤却骨节刚硬(林冲),一只执扇修长而隐含锋芒(吴用),一只微胖虚浮却此刻异常坚定(宋江),同时按在了那冰冷的石桌之上!三只酒盏被重新注满“透瓶香”,高高举起!
“智!”
“仁!”
“勇!”
三声低喝,混着浓烈的酒气与血性,撞碎在断金亭的夜风里!酒浆入喉,如火线烧灼,点燃了沉寂的水泊,也点燃了通往未知征途的熊熊烈焰!
山下,水寨演武场,夜训未歇。火把连天,刀枪碰撞声、士卒呼喝声汇成一股无形的磅礴气势,冲霄而起!仿佛感应到断金亭内那无声的盟誓,一只夜栖的寒鸦被惊起,“嘎”地一声,振翅飞向墨色沉沉的苍穹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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