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家宴”过后,新的生活以一种不容分说的姿态,正式开始了。
第二天清晨,当苏白睁开眼时,窗外依旧是那片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
她知道,这是由无数光点模拟出的完美景象,和真正的天空没有半点关系。
空气里没有海岛清晨那种带着咸腥味的海风,只有经过层层过滤后,恒温恒湿的,带着一丝机械感的洁净空气。
身边的男人早已醒了,他半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得专注。
晨光勾勒出他深刻的侧脸,连那道狰狞的伤疤,似乎都柔和了几分。
察觉到她的动静,陆枭放下文件,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
“醒了?饿不饿?”
他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
苏白摇摇头,伸了个懒腰,听着楼下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和许婧温柔的叮嘱声,心中那点因环境而起的陌生感,才渐渐散去。
上午,许婧兴冲冲地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介绍手册上写的“生态城儿童活动区”。
据说那里有沙滩,有溪流,甚至还有一片小树林,都是为了让常年生活在地下的孩子们,能有一个相对正常的童年。
偌大的小楼里,只剩下了苏白和陆枭。
两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交谈,却自有一种安然的默契。
没过多久,门铃那柔和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
陆枭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那个抱着文件本,显得有些拘谨的年轻女孩,林敏。
“陆师长好,苏白同志好。”
她今天换上了一身更显干练的作训服,但那份骨子里的羞涩和紧张,却丝毫未减。
“你好,请进。”苏白站起身,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林敏走进客厅,有些不敢看陆枭,目光落在苏白身上,拘谨地笑了笑。
“我……我是来向两位做一次关于‘创世纪’计划第二阶段的初步简报的。”
她将怀里厚厚的文件本放在茶几上,小心翼翼地翻开,开始介绍。
她的业务能力确实很强。
从西山基地超算中心的“昆仑”系统架构,到数据传输的加密方式,再到“创世纪”计划初步构想中的几个关键节点,她都介绍得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尽管很多专业术语苏白听得一知半解,但她能感觉到,这个女孩在自己的专业领域里,是绝对的权威。
整个简报过程持续了近一个小时。
林敏讲得口干舌燥,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介绍完毕,她合上文件本,紧张地看着苏白和陆枭,等待着他们的提问。
陆枭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沉稳,看不出任何情绪。
苏白没有问任何关于技术的问题,她只是站起身,从厨房倒了一杯温水,递到林敏面前。
“辛苦了,喝口水吧。”
她的语气温和,像个亲切的邻家姐姐。
“谢谢……谢谢苏白同志!”林敏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水杯。
苏白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用一种闲聊的口吻,笑着开口。
“小林,听刘姐说你是国防科大毕业的高材生,真是太厉害了。你爸妈一定很为你感到骄傲吧?”
这是她的第一次试探。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对于一个二十出头,刚刚离开家庭,在重要岗位上工作的女孩来说,提及父母,总会引发最真实的情感波动。
林敏捧着水杯的手指微微一紧,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泛起两抹红晕,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她低下头,声音细细的。
“也……也没有啦。我爸妈都是普通工人,他们不懂这些高科技的东西,只知道我是在一个很重要的单位,为国家做贡献。”
这个回答,天衣无缝。
语气里的那份羞涩,眼神里的那丝闪躲,甚至连提到“普通工人”时那一点点细微的,属于年轻人的自尊与局促,都表演得恰到好处。
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内向、淳朴的女孩,在面对领导和陌生环境时,最正常的反应。
然而,在苏白的精神感知中,是另一番景象。
从她提到“爸妈”这两个字开始,直到她说完这整段话。
林敏的心跳,没有一丝一毫的加速。
她身体里的血液流速,平稳得像一潭死水。
就连正常人说谎或紧张时,会下意识分泌的肾上腺素水平,都稳如一条直线。
什么波动都没有。
她就像一个最优秀的播音员,在用最标准的语调,背诵一段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文本。
苏白心中那根怀疑的弦,被再次拨动了。
她脸上的笑容不变,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客厅的门被推开,许婧带着两个玩得满头大汗的小家伙回来了。
“小婶!你看我堆的城堡!”小宝兴奋地举着手里一个用沙子捏成的,歪歪扭扭的东西。
小朝汐则直接扑进了苏白怀里,奶声奶气地喊着“妈妈,饿饿”。
林敏一看到两个孩子,眼睛瞬间就亮了,立刻紧张地站起身。
她下意识地在自己口袋里摸索了一下,然后掏出了两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水果糖,有些羞涩地递了过去。
“给……给你们吃。”
那种看到可爱孩子时,发自内心的喜爱和局促,纯粹得让人无法怀疑。
小宝是个小馋猫,眼睛一亮,立刻就想伸手去接。
可他的手刚伸到一半,一只大手却先一步伸了过来,将那两颗糖拿了过去。
是陆枭。
他面无表情地拿起其中一颗糖,动作娴熟地剥开糖纸,在林敏和苏白都有些诧异的目光中,将那颗晶莹剔透的水果糖,自己先放进了嘴里。
他轻轻地用舌尖将糖果抵在上颚,尝了一下,似乎在分辨味道。
几秒后,他才将另一颗未开封的糖,递给了眼巴巴瞅着他的小宝。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仿佛只是随手而为。
“陆……陆师长,这糖没问题的,是后勤处特供的,绝对安全。”
林敏看到陆枭这个动作,脸“唰”的一下全红了,从脸颊红到了耳根,连连摆手解释,窘迫得快要哭出来。
陆枭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苏白看着这一幕,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寒意。
这个男人。
他的警惕与护短,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比任何精密的仪器都更加可靠。
而眼前这个叫林敏的女孩。
从头发丝到脚后跟,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到每一次恰到好处的反应,都“干净”得,完美得,像一个被输入了最严谨程序的机器人。
她被设定了“害羞”、“纯真”、“善良”的性格模板。
她被设定了看到孩子会“喜爱”,被领导提问会“紧张”,被误解会“窘迫”的情绪反应。
一切都无懈可击。
可她唯独没有被设定,当提到“父母”这两个字时,一个真正的人类,应该有的,哪怕万分之一秒的心跳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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