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第五天,雨水歇了,留下一个被洗刷得格外干净的世界。阳光透过林木的缝隙,在窗台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宁静。
陈立冬的生理机能,如同被春雨唤醒的泥土,开始显现出更明确的复苏迹象。胃部的痉挛性疼痛减轻了,对食物的抗拒也不再那么坚决。当护工送来早餐时,他几乎是没有太多犹豫地接过了碗勺,虽然动作依旧缓慢,带着一种久病初愈般的虚弱,但那种主动进食的意愿已经清晰可见。他甚至尝试着多吃了几口小菜,咸淡适中的滋味在口腔中弥漫开,带来一种久违的、属于“活着”的真实感。
身体的微小改善,像是一道微弱但持续的光,照亮了他内心深渊的边缘。然而,随之而来的并非全是轻松。当他不再被纯粹的生理痛苦和绝望麻木所占据时,更多的思绪和情绪便有了滋生的空间。
昨天向林医生吐露的那些线索——绿色的垃圾桶,刀疤脸的“货走水路”,阿杰拍摄酒水单的怪异举动——此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散去后,留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后怕和更深的忧虑。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一切的棋子,他主动交出了筹码。而这些筹码,无疑会激怒黑暗中的对手。
他们会怎么做?报复会以何种形式降临?母亲……母亲会不会因为自己多说的这几句话而陷入更危险的境地?这些念头如同盘旋的秃鹫,在他稍微清朗一些的心头投下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握着勺子的手,会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关于母亲遭遇不测的想象而微微颤抖。
上午林医生到来时,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这种混合着进步与焦虑的复杂状态。
“今天气色看起来好了一些。”林医生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窗边,让阳光勾勒出他温和的侧影,“能主动吃饭,是很好的信号。身体的恢复是第一步,也是最坚实的一步。”
陈立冬低下头,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里所剩不多的粥,没有回应。
林医生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更缓:“我知道,在提供了那些信息之后,你可能会感到更加不安。觉得打破了某种……危险的平衡。”
陈立冬猛地抬起头,看向林医生,眼神里带着被说中心事的震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
“这种感受是正常的。”林医生肯定了他的情绪,“但是,立冬,你要明白,那种‘平衡’本身就是虚假的,是建立在对方随时可以摧毁你的绝对优势之上的。打破它,是我们夺回主动权的开始。”
他拉过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专注的倾听姿态:“你昨天提供的关于‘货走水路’和‘老地方’的线索,李明队长那边非常重视。他们连夜排查了近期可能涉及水上走私的渠道和几个历史案底中的废弃码头、仓库,已经初步锁定了几处可疑地点,正在进行秘密布控。”
这个消息让陈立冬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的信息……真的被用上了?而且这么快就有了方向?
“至于那个绿色的垃圾桶,”林医生继续说道,“技术小组已经秘密勘察过那个位置,在垃圾桶底部靠墙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强磁性的金属片,很可能是用于固定某种微型容器或通讯设备的。这基本证实了那里就是一个‘死投点’。”
证据!他模糊的记忆和描述,竟然真的找到了实物证据!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恐惧和微弱成就感的情绪在他心中涌动。他不再只是空口无凭地诉说,他指出的方向,正在被验证。
“所以,你看,”林医生的目光带着鼓励,“你的每一个看似微小的回忆,都在帮助我们更清晰地绘制出他们的行动地图,压缩他们的活动空间。你不是在孤立无援地对抗他们,你身后有一整个团队在将你的信息转化为行动的力量。”
陈立冬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股一直堵着的浊气似乎消散了一些。他依然害怕,但“害怕”之中,似乎掺杂进了一点别的东西——或许是一点点……信心?
“我……我妈……”他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这个日夜煎熬他的问题,声音干涩而颤抖。
林医生的表情变得更为郑重:“我正要跟你说这个。鉴于你提供线索的重要性,以及对方可能因此加剧的报复行动,李明队长已经下令,对你母亲的保护措施再次升级。不仅仅是隐蔽和监视,我们正在筹划一个更彻底的方案,可能会在近期,将她转移到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一个连我们都无法轻易联系,以确保信息绝对保密的地点。”
“转移?”陈立冬愣了一下,“去……哪里?”
“具体地点是最高机密,为了安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林医生解释道,“但你可以放心,那会是一个能够提供周全生活和医疗保障的地方。这样做,虽然意味着你们暂时无法联系,但可以从根本上杜绝对方通过威胁她来胁迫你的可能性。这是目前我们能想到的,最能保障她安全的方式。”
暂时无法联系……陈立冬的心揪紧了。这意味着他将彻底失去母亲的消息,独自面对接下来的所有未知。但这似乎……又是目前唯一的、最好的选择。至少,母亲能远离这场因他而起的风暴中心。
他沉默了许久,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挣扎。最终,对母亲安全的渴望压倒了对未知分离的恐惧。他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但也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林医生理解地拍了拍他的手臂,“保护好她,你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接下来的时间,林医生没有再引导他回忆新的细节,而是将重点放在了巩固和细化已有的信息上。他带来了一张经过处理的、抹去具体标识的酒吧后巷区域图,让陈立冬尝试在上面标出垃圾桶的大致位置、阿杰当时站立的角度,甚至回忆那天晚上巷子里是否有异常的车辆或行人。
这种将抽象记忆与具体空间结合的方式,仿佛给陈立冬混乱的思绪提供了一个锚点。他努力地回忆着,用手指在图纸上比划,时而确认,时而修正。这个过程依然耗费心神,但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在黑暗中盲目摸索,而是有了明确的目标和框架。
当林医生拿着那张被标记过的图纸离开时,陈立冬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但同时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他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斑驳的光影在房间内移动,悄无声息。
他知道,危险的阴影并未远离,反而可能因为他的“合作”而更加浓重。转移母亲的过程也必然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
但是,他不再是完全被动地漂浮在绝望的海洋里了。
他交出了筹码,换来了警方更积极的行动和对母亲更高级别的保护承诺。他用自己的记忆,撬动了看似坚不可摧的黑暗帝国的一角。
这筹码很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却也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生命,除了“被消耗”和“被毁灭”之外,似乎还有了一点别的、沉甸甸的……分量。
他缓缓伸出手,接住了一缕透过窗棂投射在床边的阳光。掌心传来微微的暖意。
这暖意如此微弱,却真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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