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第三天,一种极其缓慢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变化,如同初春冰面下的暗流,开始在陈立冬死寂的心湖中涌动。
这种变化并非源于顿悟或勇气,而是身体本能对生存的渴望,与林医生那种不带评判的、持续的温和浸润,共同作用的结果。持续的静脉营养液维持着他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但无法替代食物带来的真实慰藉和能量。胃部的空虚感从一种麻木的背景音,逐渐变得清晰、具体,甚至开始带来一阵阵带着酸水的痉挛。
当那位沉默的护工再次送来一碗熬得糜烂、散发着谷物香气的米粥时,陈立冬没有像前两日那样彻底无视。他的目光在那碗升腾着微弱热气的粥上停留了足足十几秒,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那动作轻微得如同惊弓之鸟,却没能逃过护工训练有素的眼睛。
护工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粥碗和一把小勺放在床头柜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如同往常一样,安静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剩下他一人。米粥的香气固执地钻入他的鼻腔,唤醒着沉睡的味蕾和更深处关于“家”与“温暖”的记忆碎片。他想起母亲在冬夜里总会熬上一锅热粥,粥里会放上几颗红枣,说是能补气血。那时虽穷,一碗热粥下肚,浑身便都暖了。
与这碗粥带来的微弱诱惑并存的,是脑海中那个关于绿色垃圾桶的影像,以及李明带来的消息——酒吧老板落网,威胁升级。恐惧依旧如同冰冷的潮水,浸泡着他。但奇怪的是,当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求生的本能与毁灭的威胁——同时作用于他时,那绝对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似乎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他依旧没有动那碗粥。但他不再是完全的僵直,身体微微侧蜷,目光偶尔会投向窗外那被林木切割成碎片的天光。
林医生在午后照常出现。他今天带来了一小盆姿态优雅的、叶片肥厚的绿植,将它放在了窗台上那缕阳光恰好能照到的地方。
“这是玉缀,很好养,不需要太多阳光和水。”林医生一边调整着叶片的位置,一边像是闲聊般说道,“看着生命一点点生长,有时候能让人感觉到平静。”
陈立冬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了一下那盆绿植。那鲜活的、饱满的绿色,与他内心以及周遭环境的灰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些刺眼,却又莫名地吸引着他。
林医生没有急于询问任何关于记忆的问题,他甚至没有立刻靠近床边,而是就站在窗边,背对着陈立冬,望着外面,缓缓说道:“人的大脑很奇妙,它会为了保护我们,自动屏蔽或模糊掉那些过于痛苦的记忆。所以想不起来,或者记忆混乱,都是正常的防御机制。我们不必与之对抗。”
他转过身,目光平和地落在陈立冬身上:“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比如,不去想具体的事件,而是尝试描述一下当时的环境,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比如……‘迷途’酒吧后巷的地面,是什么材质的?是水泥地,还是铺了砖块?晚上有路灯吗?光线怎么样?”
这个问题再次绕开了核心的恐惧,指向了感官和环境的细节。它不像直接追问阿杰或皮包那样具有攻击性,反而带着一种引导探索的意味。
陈立冬闭合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一些,眉头微蹙。酒吧后巷……他被迫去拿皮包的那个夜晚……记忆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向那个区域。不再是阿杰阴沉的脸和那个沉甸甸的皮包,而是脚下的感觉……
“……水泥地……不平……有些……积水……”他嘶哑地、极其缓慢地吐出几个词,声音低得几乎像是气息。
“有积水。很好。”林医生立刻给予肯定,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讨论天气,“说明那里的排水可能不太好,或者前一天下过雨。路灯呢?”
“……很暗……黄色的……只有一个……在巷子口……里面……看不太清……” 记忆的画面随着描述逐渐清晰了一些。昏暗的、带着污浊光晕的老旧路灯,无法照亮巷子深处,墙壁上斑驳的污迹和涂鸦在阴影里若隐若现,空气里有垃圾腐烂和潮湿霉菌混合的气味。
“巷子口一个昏暗的黄灯。”林医生重复着,然后看似随意地接上了李明之前留下的钩子,“在这种光线下,要找东侧第三个垃圾桶,确实不太容易看清楚,尤其是如果它颜色深的话。你当时看到的是绿色的,对吗?”
“嗯……”陈立冬几乎是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他身体微微一僵,意识到自己再次被引导着确认了与阿杰异常行为相关的细节。一丝懊恼和警惕浮上心头。
林医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细微变化,立刻停止了关于垃圾桶的追问,转而回到了环境描述上:“在这种昏暗、潮湿的环境里,人会本能地感到不适和紧张。你当时的感觉,是符合那种环境下的正常反应的。”
这句将他的恐惧“正常化”的话语,再次起到了安抚作用。陈立冬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毫米。
接下来的时间,林医生没有再提及任何与案件直接相关的人或事。他就像一位耐心的导游,引导着陈立冬用感官去重新“行走”那些他恐惧的地方——酒吧内部嘈杂的音乐声与晃动灯光的质感,仓库里那股混合着假酒、油墨和尘土的独特气味,甚至刀疤脸男人手上因为长期劳作而留下的茧子和污迹……
这个过程依然是艰难而痛苦的,每一次回忆都伴随着心悸和冷汗。但林医生始终用一种稳定的、包容的态度陪伴着,不断将他从即将陷入的恐惧漩涡边缘拉回来,并反复强调这些感受的“正常性”。
渐渐地,陈立冬发现,当他不再拼命抗拒和逃避那些记忆,而是尝试着像描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场景那样去触碰它们时,那随之而来的窒息感似乎……减轻了那么一点点。它们依然可怕,但不再像之前那样,足以瞬间摧毁他的全部意志。
傍晚时分,护工进来收走了那碗早已凉透的粥。她看到粥几乎没有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地收拾好。
然而,就在她准备离开时,陈立冬却极其艰难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
“……水……”
护工的脚步顿住了,她转过身,看向陈立冬。这是他几天来第一次主动表达需求。
她没有多问,很快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边。
陈立冬的手指颤抖着,尝试了几次,才终于握住那个杯子。温热的触感通过杯壁传到掌心,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小口。
水流过干涸刺痛喉咙的感觉,如此真实,如此……平常。
他仅仅喝了一口,便像是虚脱一般松开了手,杯子被护工稳稳接住。
但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却仿佛耗尽了他在绝望中积攒的所有气力。他瘫软下去,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虚汗。
然而,在那急促的喘息声中,在那被疲惫和恐惧占据的眼眸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属于“生”的光粒,似乎终于穿透了厚重的阴霾,闪烁了一下。
他知道,威胁并未解除,母亲的身影依旧是他心头最沉重的巨石,前路依旧一片黑暗。
但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安全屋里,在这日复一日的无声博弈和温和浸润下,他那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终于出现了第一下、微弱而真实的、属于自己的搏动。
死水,终起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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