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屏幕上母亲那模糊而憔悴的身影,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陈立冬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先前被李明强行点燃的那点微弱的求生星火,在这残酷现实的冰水浇灌下,嗤的一声,彻底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和刺骨的绝望。
他不再尝试回忆,不再回应周警官的任何问询,甚至不再对周遭的一切做出反应。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僵直地躺在病床上,睁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天花板那片单调的、令人窒息的白色。连伤口的疼痛似乎都变得遥远而隔膜,成为一种与“他”这个意识主体无关的、机械性的存在。
喂到嘴边的流食,他紧抿着嘴唇;护士试图帮他擦拭身体,他毫无反应,如同一段枯木。医生检查他的瞳孔和生命体征,那瞳孔里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潭水。生理数据靠药物和输液勉强维持着,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个年轻人内在的某种东西,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崩坏、消亡。
“创伤后应激障碍加重,伴有严重的抑郁性木僵状态。”主治医生对李明坦言,语气沉重,“他的身体机能本就在临界点,现在精神意志彻底垮了,这非常危险。不仅仅是伤口感染的风险,持续的应激状态和营养摄入不足,可能导致多器官功能衰竭。必须尽快打破这个状态,否则……我们可能留住的只是一具生理意义上的躯体。”
李明站在病房外,透过观察窗看着里面那个了无生气的身影,眉头拧成了死结。他经历过无数大案要案,面对过形形色色的罪犯和证人,但像陈立冬这样,被双方力量拉扯、被无形恐惧碾碎到如此程度的,并不多见。对手这一手“隔空示警”玩得极其歹毒,不仅摧毁了陈立冬的信念,也狠狠掴了警方一记耳光。
“李队,负责保护陈立冬母亲的小组复核了所有流程,确认当时那家电视台的采访手续齐全,理由正当,现场也未发现任何可疑人员接近或引导。对方利用了合法的外衣,我们……防不胜防。”一名下属低声汇报,语气中带着挫败感。
李明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关键在于,下一步该怎么办?
继续把陈立冬留在这间看似安全、实则早已被对方渗透成筛子的医院病房里?看着他一天天枯萎,直到彻底失去价值,或者身体崩溃?这无异于坐以待毙。
强行审讯?以陈立冬目前的状态,恐怕连一句完整的话都问不出来,只会加速他的崩溃。
那么,剩下的路似乎只有一条了。
深夜,专案组的临时指挥部里烟雾缭绕。李明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疲惫但眼神锐利的同事。
“不能再等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陈立冬撑不住了,我们也没时间在这里跟对方耗下去。他们越是害怕我们从他这里得到东西,就越说明他记忆里的东西至关重要。”
“李队,你的意思是……‘清道夫’计划?”一位年长的警官沉吟着问道。
“是。”李明重重点头,“医院已经不安全,或者说,这种被动的‘保护’模式已经失效。我们必须主动给他换个环境,一个绝对安全,能让对方无所遁形,也能让他稍微喘口气的环境。同时,我们需要更专业的心理干预和询问技巧,在他状态允许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挖掘有效信息。”
“但是,‘清道夫’计划启动成本高,风险也不小。转移过程中的安全,新地点的绝对保密,后续的医疗和心理支持……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满盘皆输。”另一位警官提出担忧。
“我知道风险。”李明眼神锐利,“但留在原地的风险更大!我们是在跟时间赛跑,也是在跟对手的心理战博弈。继续待在这里,陈立冬必垮,线索必断!转移,虽然冒险,但至少还有一线生机,还能打乱对方的部署和节奏!”
他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每一位同事:“同志们,陈立冬不仅仅是一个证人,他是我们目前能抓住的,撕开这个犯罪网络最关键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救他,就是救这个案子,就是对我们肩上这份责任的交代!我决定,启动‘清道夫’计划,立即进行准备,明天凌晨行动!”
命令一下,整个专案组如同精密的仪器般高速运转起来。联系绝对可靠的医疗单位,规划转移路线和应急预案,安排护卫车辆和人员,协调沿途的交通管制……所有工作都在高度保密和紧张的氛围中悄然进行。
与此同时,在医院病房内,死寂依然笼罩着陈立冬。
然而,在这片意识近乎停滞的黑暗深处,并非完全虚无。一些碎片化的、混乱的念头,如同深海中被洋流搅动的泥沙,偶尔会翻滚上来。
母亲的脸……阿杰递过来的黑色皮包……仓库里刀疤脸阴冷的眼神……酒吧迷离的灯光……电视屏幕上那模糊的、令他心碎的身影……李明说“你是钥匙”时坚定的目光……还有……更久远的,双水村夏夜的星空,母亲在灯下为他缝补衣服时哼唱的、走调的小曲……
这些画面杂乱无章地闪现,相互碰撞,无法构成连贯的思绪,却带来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持续不断的痛苦。放弃是多么容易啊,只要彻底沉入这片黑暗,不再思考,不再感受,所有的痛苦、恐惧、愧疚就都消失了。这个念头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可是,在那无尽的黑暗边缘,似乎总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甘心的火星在闪烁。那是什么?是求生本能?是对母亲无法割舍的牵挂?还是……李明那句“活着就是反击”的话语,终究在他心底留下了比他自己以为的更深的刻痕?
他自己也说不清。
第二天凌晨,天色未明,城市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酣睡中。医院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应急灯散发着幽绿的光。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开灯。几个穿着便装但行动迅捷、眼神警惕的人影无声地进入。与此同时,医院内部几个关键位置的监控探头,在指挥中心的操控下,短暂地陷入了“技术检修”状态。
其中一人走到床边,用极低的声音对睁着眼睛、却对一切毫无反应的陈立冬说道:“陈立冬,我们是李队长派来的。现在要带你转移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你需要配合我们,不要出声,不要有任何多余动作。”
陈立冬的眼珠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那光芒转瞬即逝,重新归于空洞。
来人不再多言,两人小心而熟练地将陈立冬从病床上扶起,另一人迅速拔掉他手背上的留置针,进行简易包扎,并给他套上了一件宽大的、与医护人员外套相似的服装。他的个人物品早已被提前整理好。整个过程快速、安静、专业,没有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
陈立冬如同一个没有意识的提线木偶,任由他们摆布。他被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走向门口。走廊里空无一人,预先清理过的通道畅通无阻。他们进入一部专用电梯,直达地下车库。
一辆看似普通的、窗户经过特殊处理的救护车已经发动,车门敞开。在最后确认四周安全后,陈立冬被迅速而稳妥地安置在了车厢内。两名护卫人员一左一右坐在他身旁,车门关闭,车辆平稳而迅速地驶出了医院车库,融入了凌晨稀疏的车流中。
车内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发出微弱的光芒。陈立冬靠在椅背上,依旧保持着那种僵直的姿势。车窗外,城市的路灯飞速向后掠去,光影在他苍白而麻木的脸上明灭不定。
他并不知道自己将被带往何处,也不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更深的绝望,还是渺茫的生机。他甚至无法清晰地思考这些问题。
他只是感觉到,身体随着车辆的行驶微微晃动,离开了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和无形压力的白色囚笼。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在这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在这辆悄然行驶的车辆里,他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被强行拖离了风暴中心,驶向一片未知的、吉凶未卜的水域。
是搁浅,还是修复后重新启航?答案,藏在即将到来的黎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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