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留下的那几张钞票,像几块灼热的炭,在陈立冬的口袋里安静地燃烧着。他用它们换来了母亲的药和几天的口粮,却也换来了日夜不休的、更深重的焦虑。每一次胃部的抽搐,都仿佛在提醒他这“救济”的来源,以及背后那笔日益沉重的、看不见的“债务”。
取保候审的日子,是一种悬浮状态。他像一件被暂时搁置的证物,贴着编号,存放在这个破旧的出租屋里,等待着未知的传唤或判决。时间失去了意义,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变得模糊。他大部分时间蜷缩在自己那间小隔断里,听着门外母亲压抑的咳嗽声,感受着胃里那把钝刀缓慢而持久的切割。
疼痛不再是尖锐的爆发,而是变成了一种背景噪音,一种身体内部永不消散的低鸣。饥饿时会痛,吃了那寡淡的粥后也会痛,甚至半夜也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惊醒。他开始下意识地用拳头抵住胃部,那点微不足道的压力,似乎能稍微缓解一下内部的翻江倒海。他的脸色愈发苍白,眼下的乌青像是被人揍了两拳,整个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
母亲看在眼里,忧心如焚。她偷偷省下自己的药,想把更多的那份留给儿子,被陈立冬发现后,第一次近乎粗暴地阻止了她。“妈,你的药不能停!”他的声音因为虚弱和激动而颤抖,“我没事,就是……胃有点不舒服,过几天就好了。”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试图安抚母亲,但那笑容僵在脸上,显得无比脆弱。
过几天就好了?他自己都不信。这疼痛仿佛已经和他的生命、和他的罪孽缠绕在了一起,成了他无法摆脱的一部分。
这天下午,天空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让人喘不过气。陈立冬正就着咸菜,艰难地吞咽着碗里最后几口冷掉的粥,胃里那股熟悉的灼烧感又升腾起来。就在这时,那辆熟悉的旧摩托车引擎声再次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外。
陈立冬的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在桌上。胃部像是被这声音刺激到,猛地一缩,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瞬间弯下了腰,额头上沁出冷汗。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却像擂鼓一样敲在他的心上。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疼痛,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像一个老人。打开门,王猛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外。这次,他手里没拿食物,而是拎着一个半透明的白色小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板用铝箔封着的药片。
“杰哥听说你胃不好,”王猛把塑料袋递过来,语气依旧平淡,“让给你带的药,进口的,效果好。”
陈立冬看着那袋药,没有立刻去接。胃痛是真的,需要药也是真的。但来自阿杰的“关怀”,却比疼痛本身更让他感到恐惧。这仿佛是一种无微不至的标记,提醒他,他的一切——他的自由,他的困境,甚至他身体的痛苦——都在对方的掌控和“关照”之下。
“拿着啊。”王猛往前又递了递,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杰哥的心意,别辜负了。”
那“辜负”两个字,像针一样扎人。陈立冬知道,他不能拒绝。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袋药。塑料袋很轻,但他感觉重逾千斤。
“谢谢……杰哥。”他哑声说。
王猛打量了他一眼,看着他苍白汗湿的脸和佝偻的身形,皱了皱眉:“看样子是挺难受。吃了药好好歇着。别多想,杰哥不会忘了你。”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安慰,但陈立冬只听出了潜藏的威胁——不会忘了你,意味着随时可能找你“出力”。
王猛没再多说,转身跨上摩托车走了。
陈立冬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他盯着手里那袋药,铝箔板上的外文字母扭曲着,像某种神秘的咒文。他该吃吗?吃下去,或许能暂时缓解这磨人的疼痛,但会不会也意味着,他连自己身体的掌控权,都交出去了一部分?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搅动,疼痛让他几乎蜷缩起来。生理上的痛苦最终压倒了一切疑虑。他挣扎着爬起来,按照模糊的剂量说明,抠出两片药,没有水,就那么干咽了下去。药片卡在喉咙里,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慢慢滑入那如同火烧的胃囊。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咽下药片的同时,窗外,一阵尖锐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城中村午后沉闷的空气。那声音开始并不清晰,但随着车辆的靠近,变得无比刺耳,最终,似乎就停在了离出租屋不远处的某个巷口。
陈立冬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地上弹起,冲到窗边,撩开那条脏兮兮的窗帘一角,紧张地向外窥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要掩盖掉窗外的一切声音。
是来找他的吗?是取保候审期间出了什么纰漏?还是……阿杰那边的事情发了,牵连到了他?
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刚刚因服药而稍微舒缓一点的胃部,骤然收紧,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的绞痛席卷而来,让他眼前一阵发黑,不得不死死抓住窗框才没有倒下。额上的冷汗汇成汗珠,顺着鬓角滑落。
他看到楼下狭窄的巷道里,几个邻居也探头探脑地张望。警笛声在持续响了一阵后,戛然而止。随后是隐约的人声,听不真切,但那种紧张的气氛却弥漫开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立冬僵立在窗边,保持着那个偷窥的姿势,肌肉紧绷,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胃部一波猛过一波的、报复性的疼痛。那两片刚刚下肚的“进口药”,似乎完全没有起作用,或者说,在这种极度的精神压力下,任何药物都失去了效用。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放在热锅上煎熬的蚂蚁,警笛声是那簇突然燃起的烈火,而阿杰的“药”,不过是往这煎熬上洒下的一点点调味料,改变不了最终被烤焦的命运。
几分钟后,警笛声再次响起,似乎是从原地离开,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城市的喧嚣中。
楼下的邻居们也陆续缩回了脑袋,巷子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但陈立冬依旧无法动弹。高度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轻松,而是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他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刚刚从水里被打捞上来。胃部的疼痛依然存在,伴随着一阵阵恶心感。
不是来找他的。这一次,不是。
但这种短暂的侥幸,并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处境的可悲。他活在一个随时可能被打破的脆弱气泡里,任何一点外界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戳破气泡的尖针。法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阿杰的阴影如影随形,而他的身体,也在从内部开始崩解。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骨节分明、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指。这双手,曾经粘贴过伪造的标签,接过沾满污迹的钞票,如今,又接过了来自犯罪者“关怀”的药物。
窗外,天色更加阴沉了,似乎一场冬雨即将来临。屋子里没有开灯,一片晦暗。陈立冬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将脸埋进膝盖。胃里的灼烧感和隐痛,与内心深处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泥沼交织在一起,将他紧紧包裹。
警笛声远去了,但在他耳中,那尖啸似乎还在回荡,与胃部的疼痛共鸣着,预示着一场也许即将到来的、更大的风暴。这铁窗外的喘息,每一分每一秒,都浸泡在恐惧和痛苦的汁液里,沉甸甸的,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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