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是一座坚固的堡垒,将惊惧、耻辱和道德疑虑都隔绝在外。陈立冬已经习惯了仓库里那混合着化学溶剂、劣质酒精与罪恶的污浊空气,习惯了热风枪的嗡鸣与标签撕扯的嘶啦声,习惯了刀疤脸沉默的注视和阿杰偶尔带来的、预示着更深卷入的只言片语。他甚至习惯了胃部那持续的、作为背景噪音存在的隐痛。这堡垒将他包裹,让他得以在一片泥沼中维持着一种扭曲的、行尸走肉般的“稳定”。
然而,堡垒再坚固,也抵不住来自外部的、突如其来的重击。
这是一个与往常并无二致的夜晚。仓库里灯火昏黄,人影沉默。陈立冬正专注于手中一瓶仿造顶级干邑的贴标工作,他的手指稳定如机械,精准地将那张造价不菲的假标签抚平在瓶身。刀疤脸在角落调配着新一批“基酒”,那刺鼻的气味比以往更浓烈了些。另外两个负责搬运和警戒的男人靠在门口附近的箱子上,低声交谈着什么,眼神偶尔警惕地扫过卷帘门的方向。
阿杰不在。但仓库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感,像是暴风雨前闷热的寂静。连陈立冬这种已经近乎麻木的人,都隐约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但他没有深想,或者说,他刻意回避去深想。在这里,“不闻不问”是保身的铁律。
就在他完成手中那瓶酒的封装,准备拿起下一瓶时——
没有任何预兆。
卷帘门猛地发出一声巨大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外力撞击、撬动!
仓库里所有的声音在那一刻戛然而止。热风枪的嗡鸣停了,标签的嘶啦声断了,低语声消失了。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陈立冬的心脏骤然停止,随即像被重锤擂击,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下一秒,更加刺耳的声音撕裂了夜的宁静!
“呜哇——呜哇——!”
是警笛!尖锐、急促,由远及近,如同死神的嚎叫,瞬间填满了整个仓库,也击碎了陈立冬赖以生存的那座习惯的堡垒!
“警察!开门!”
外面传来扩音器放大后依旧模糊但充满威慑力的吼声。
仓库里瞬间炸开了锅!
“操!”
“条子!”
“快跑!”
那两个负责警戒的男人反应最快,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向仓库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小侧门冲去。刀疤脸脸色剧变,一把掀翻了他正在调配的塑料桶,粘稠刺鼻的液体泼洒一地,他看也没看,转身就跟随着向侧门狂奔。
陈立冬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纯粹的、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攫住了他的喉咙,扼杀了他所有的思考和行动能力。他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那个刚刚封装好的假酒瓶,像一尊愚蠢的雕像。
跑?他的伤腿能跑多快?那个侧门通向哪里?外面是不是已经被包围了?
不跑?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被抓,坐牢,留下案底,母亲怎么办?那些债务怎么办?
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淹没了他。他眼睁睁看着刀疤脸和那两人消失在侧门的黑暗中,脚步声仓皇远去。
“砰!砰!砰!”
沉重的撞门声再次响起,卷帘门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被攻破。
陈立冬终于从僵直中恢复了一丝行动力,他下意识地想跟着往侧门跑,但刚迈出一步,那条伤腿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让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低头,看到地上泼洒的、散发着恶臭的“基酒”,粘稠地沾满了他的鞋底。
完了。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的意识。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卷帘门被强行破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刺眼的手电筒光柱如同利剑般射入,在昏黄的仓库里疯狂扫动,定格在满地狼藉的造假工具、堆积的假酒箱,以及……孤立无援、面色惨白如鬼的陈立冬身上。
“不许动!警察!”
“双手抱头!蹲下!”
数道穿着制服、荷枪实弹的身影从破口处迅猛涌入,厉声呵斥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法律威严。
陈立冬被那强光刺得睁不开眼,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手中的酒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金黄色的假酒液混合着玻璃碴,溅得到处都是。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地上,依言用颤抖的双手抱住了头。
冰冷的、粗糙的水泥地面硌着他的膝盖。手电筒的光柱在他身上停留,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审视着他这个制假窝点里唯一的、被抓了现行的“罪犯”。空气中弥漫的化学气味此刻仿佛变成了罪证的味道,无比清晰而刺鼻。
有警察迅速冲向那个小侧门追捕,脚步声和呼喝声远去。另外几个警察则开始熟练地搜查仓库,拍照,取证。一个年轻的警察走到陈立冬身边,动作利落地给他戴上了手铐。金属触感冰凉刺骨,紧紧锁住他手腕的瞬间,陈立冬浑身一颤,一种彻底的、无法挽回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他被粗暴地从地上拉起来。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他看到自己沾满污渍的裤子和鞋子,看到地上那摊被打碎的假酒和玻璃,看到周围那些他亲手贴上标签、如今却成了铁证的“名酒”包装箱。
完了。一切都完了。
母亲的药费。银行的债务。他那点可怜的、用沉沦换来的“生机”。还有……他那早已千疮百孔,却依旧维系着的,作为“儿子”的,最后的体面。
他被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架着,向仓库外走去。经过破开的卷帘门时,他看到了外面闪烁的红蓝警灯,看到了更多警察的身影,看到了远处被封锁线隔开的、好奇张望的零星路人。
夜风灌入,吹在他冷汗涔涔的脸上,带来一阵战栗。这风,不再是他离开仓库时习惯了的、带着清晨寒意的风,而是裹挟着法律、秩序和审判意味的风。
他被押上了一辆警车。车门关上的闷响,仿佛将他与过去那个在黑暗中挣扎求存的世界彻底隔绝。
坐在冰冷坚硬的车厢里,手腕上的铐子沉重而屈辱。陈立冬透过车窗,看着那个他无数次在黎明时分离开的仓库,此刻在警灯的映照下,如同一个被揭开盖子的丑陋脓疮,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没有看到阿杰,没有看到刀疤脸。他们跑掉了吗?还是也在别的车上?
这些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陈立冬,被抓住了。他成了这个制假贩假链条上,被法律之手揪出的、最微不足道、却也无可辩驳的一环。
警车启动,驶离这片工业区。城市的灯火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繁华依旧,却与他再无瓜葛。
他闭上眼,胃部那熟悉的隐痛,在此刻被巨大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彻底覆盖。堡垒已塌,习惯不再。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审判,是更深的深渊,是可能连母亲那份微弱的希望都要一并葬送的……未来。
警笛声依旧在耳边呼啸,像是一曲为他这段沉沦岁月奏响的、刺耳的挽歌。而这首挽歌的终章,他甚至连想象的勇气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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