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踏入那条狭窄、堆满废弃杂物的巷道,陈立冬的心境与昨夜已截然不同。少了那份初次踏入未知黑暗的剧烈挣扎与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认命的麻木。巷道的墙壁上,斑驳的污渍和褪色的涂鸦仿佛都成了熟悉的标记,指引着他走向那个必然的终点——那扇半开着、泄露出昏黄光线的卷帘门。
空气中的铁锈味、机油味和陈年灰尘味依旧刺鼻,但他吸入肺腑时,已不再有那种冰碴坠落的刺痛感,更像是一种习惯了的、令人胸闷的背景气息。他甚至在门口停顿的那一秒,也仅仅是为了调整一下呼吸,而不是进行内心的最后博弈。
仓库里的景象几乎是昨夜的翻版。昏黄的灯光,沉默移动的人影,弥漫的复杂酒气、油墨味和塑料焦糊味。阿杰还是蹲在原来的位置,熟练地操作着热风枪,看到陈立冬进来,连抬眼皮的动作都省了,只是用拿着工具的手,随意地往角落那堆新的纸箱方向指了指。
“来了?老规矩。”
三个字,“老规矩”,轻飘飘的,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在陈立冬的心上又划下了一道印记。它意味着流程的重复,罪恶的重复,也意味着他正在被这个灰色地带默认的“规矩”所接纳和固化。
陈立冬沉默地点点头,走向那堆纸箱。里面的酒瓶换了一批,品牌各异,但本质相同——都是需要被“改头换面”的过期或临期品。他拿起一瓶干邑,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玻璃瓶身时,已经没有了昨天的颤抖。他熟练地找到那个靠近瓶底的、细微的到期日期喷码,目光一扫而过,不带任何情绪波澜。
工作开始。热风枪加热,刀片撬角,撕下旧标,酒精布擦拭,贴上新标,刮板赶走气泡……一系列动作如同设定了程序的机械臂,虽然还达不到旁边那个刀疤脸男人那般行云流水,但也远比昨夜流畅和精准了许多。
他的大脑放空了,不再去思考每一瓶被篡改的酒最终会流向哪里,不再去想象可能造成的后果,也不再进行无用的自我审判。他只是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加热要均匀,撕标要完整,贴标要精准。他甚至开始琢磨起一些微小的技巧,比如如何用刮板的角度更好地排出标签下的空气,如何更省力地撕下那些粘得特别牢固的旧标签。
这种专注于“技术”层面的状态,像是一层隔绝情感的铠甲。道德感的刺痛被屏蔽在外,只剩下完成“任务”的冰冷目标。额头上依然会渗出汗水,但不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热风枪的烘烤和重复劳作产生的热量;后背上衣衫也会湿透,但那粘腻感更多是生理上的不适,而非心理上的煎熬。
刀疤脸男人偶尔还是会瞥他一眼,但那目光里的鄙夷和不耐烦似乎淡了些,多了点类似于……确认?确认这个新来的、还有点生涩的瘸子,似乎还算“上道”,能够跟上节奏,不出大的纰漏。
时间在机械的重复中流逝得仿佛更快了些。仓库里依旧沉默,但这份沉默对陈立冬而言,不再那么压抑,反而成了一种可以让他沉浸于“工作”状态的保护色。他的伤腿依旧会传来隐痛,腰背依旧会酸胀,但他学会了在动作间隙细微地调整重心,学会了忍耐这种已经成为背景音的生理不适。
他甚至开始和刀疤脸男人有了极其短暂、几乎算不上交流的互动。当他需要搬动一箱较重的酒瓶时,男人会默不作声地搭把手;当男人需要更多的标签纸时,陈立冬会在他目光扫过来之前,就主动将一卷新的递过去。这是一种在共同劳作中形成的、无声的默契,建立在共同的“罪行”之上,冰冷而实用。
中途休息了片刻,阿杰扔过来几瓶矿泉水。陈立冬接过,拧开,大口灌下。冰凉的水流过喉咙,暂时冲刷掉口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酒气和塑料味。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仓库里其他几个同样沉默喝水、擦汗的人。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日复一日重复这种见不得光劳作所带来的疲惫和深深的麻木。陈立冬在他们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影子——一个在灰色地带挣扎求存,逐渐失去鲜活表情,只剩下生存本能的影子。
“以前干过印刷?”刀疤脸男人突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沙哑,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他问的是陈立冬,目光落在陈立冬刚刚贴好的一张标签上,那标签贴得极为平整,几乎看不到任何瑕疵。
陈立冬愣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手还算稳。”男人说完这句,便不再看他,仰头喝完了自己瓶里的水,重新走向工作岗位。
这简单的、几乎算不上夸奖的评价,却让陈立冬心里泛起一丝极其微妙的波澜。那是一种在否定性环境中,偶然得到的一点关于“能力”的认可,尽管这能力是用在如此不堪的事情上。这丝波澜很快就被更大的荒谬感和悲哀所淹没——他的人生,难道就要靠着在这种肮脏勾当中展现的“手稳”来获得一点点可悲的价值感吗?
休息结束,工作继续。下半场,陈立冬的动作更加快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效率驱动着他。他不再去数处理了多少瓶,也不再去具体计算能拿到多少钱,那个数字已经失去了昨晚那种强烈的、刺激神经的具象感,变成了一种模糊的、但确定存在的“回报”。这种回报与母亲的药费、银行的欠款直接挂钩,是支撑他留在这里的唯一理由。
当最后一箱酒被封装好,天色依旧未亮,但比昨天结束得早了一些。刀疤脸男人再次走过来发钱。轮到陈立冬时,他依旧没说话,但递过来的钞票厚度,似乎比昨晚还要略厚一点。陈立冬平静地接过,甚至没有当场去数,直接塞进了口袋。那钞票上的油墨和灰尘气息,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
“规矩,都懂。”刀疤脸男人照例说了一句,目光在陈立冬脸上停留了一瞬。
陈立冬再次点头,这次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清晰的单音:“嗯。”
离开仓库,走在黎明清冷的空气中,陈立冬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叠钱。它依旧存在,依旧代表着“生机”,但那种灼烧灵魂的烫手感,却减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实在感。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已然紧闭的卷帘门,这一次,没有感觉到自己的某一部分被关在里面,反而有种奇怪的错觉——那扇门后,似乎成了他另一个扭曲的“工作场所”,一个他为了生存而必须周期性踏入的、不见天日的车间。
步行回家,母亲依旧未醒。他重复着昨天的流程:洗漱,藏好大部分钱,留下买药和家用的部分放在母亲枕下。然后,他坐在椅子上,没有立刻去睡,只是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缭绕中,他审视着自己的内心。负罪感还在,像一块沉在心底的石头,但已经被更多的泥沙——麻木、无奈、对生存的专注——所覆盖,不再那么尖锐地刺痛。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灵魂的某个部分,正在以一种可怕的速度硬化、结痂。他不再像昨天那样剧烈地痛苦和挣扎,但这种近乎平静的接受,本身或许是一种更深的沉沦。
他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阿杰的电话还会响起,那条巷道和那个仓库还会成为他夜晚的目的地。他正在被卷入一个循环,一个用道德换取生存资料的、看不到尽头的循环。每一次循环,都会在他身上留下更深的烙印,让他离那个曾经怀揣清白梦想的自己,更远一步。
窗外,天色渐亮,晨曦试图穿透城市上空的薄雾。陈立冬掐灭了烟头,躺到床上。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思考对错,不再去展望未来,只强迫自己进入睡眠,为下一个夜晚,或者为白天的另一份零工,积蓄体力。
生存压垮了思考,麻木替代了痛苦。在这污浊的循环中,他唯一能紧紧抓住的,只有口袋里那叠带着罪恶温度、却能换来片刻喘息的钞票,以及母亲枕下那份……用他不断沉沦所换取的、微薄的、真实的“安稳”。黄昏未至,但他内心的某个角落,仿佛已提前沉入了无边而冰冷的暗夜。而这暗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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