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益隆旅馆的夯土墙还在渗着雨渍,霉斑从墙角爬上来,像给灰黑色的墙裹了层绿褐色的脓疮。陈立冬拖着左腿挪过走廊时,裤脚总会蹭到墙根的霉斑,留下道淡绿的印子 —— 这条捡来的黑色运动裤,膝盖处早就磨破了,他用针线缝了块碎布,线是从瘸五爷的旧线轴上偷来的,土黄色,和裤子颜色差得远,像块补丁贴在腿上,显眼得很。
腿伤在林医生的粗劣治疗下,总算没烂到截肢。结痂的伤口从暗红色变成深褐色,边缘翘着干皮,每次走路,痂皮都会蹭到绷带,传来一阵痒得钻心的疼。左腿胫骨愈合得歪了点,落地时膝盖会不自觉地往里拐,重心全压在右腿上,没几天,右腿小腿的肌肉就酸得发僵,晚上蜷在硬纸板上,得用手揉半天才能缓解。林医生上次换药时,用酒精棉擦过伤口周围,冷着脸说:“以后阴雨天会更疼,忍忍吧。” 他当时没说话,只是盯着医生白大褂上的血渍 —— 那血渍干了发黑,像块顽固的污渍,和这旅馆里的一切一样,洗不掉。
瘸五爷看他的眼神越来越冷。每天早上,陈立冬都能看到那老头坐在前台的破藤椅上,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盯着他单腿跳着擦桌子。搪瓷盆里的稀饭还是煮糊的,边缘结着焦黑的壳,瘸五爷用勺子刮着盆底,骂道:“没用的东西,擦个桌子都磨磨蹭蹭,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你扔去雄哥的矿场,还能换包烟钱。” 陈立冬低着头,把抹布拧得滴水,污水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泥点。他不敢反驳,怕那老头真把他送矿场 —— 阿雅说过,矿场里的人每天要筛十二个小时的石头,喝的水是浑浊的井水,有人咳血都不敢停,停了就会被打得半死。
老魏还是老样子,偶尔会出现在旅馆门口,靠在那棵歪脖子橡胶树上抽烟。他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迷彩服,袖口卷到肘部,露出小臂上的一道刀疤,烟是本地买的 “红塔山”,三块五一包,烟蒂捏在手里很久才扔,扔之前会在鞋底碾两下,把火星踩灭。陈立冬见过他和瘸五爷在后院嘀咕,两人离得很近,老魏的手会在瘸五爷的胳膊上拍两下,像在确认什么。有次倒垃圾时,他在对街的 “勐拉茶馆” 窗口看到过老魏的身影,茶馆里亮着昏黄的灯,老魏对面坐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桌上放着个黑色的布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
他不敢再碰那部手机。充电宝藏在空油漆桶里,桶里的废油漆结了痂,他用刀刮开个小口,把充电宝塞进去,再用油漆盖好 —— 这样就算有人翻桶,也只会以为是块废铁。那段 “滋啦啪” 的杂音还在脑子里响,他会在擦桌子时用手指敲桌面,短、短、长、短…… 敲到一半又赶紧停,怕被瘸五爷看到。有次老范(新租客)经过,看到他的手在桌子上动,好奇地问:“你在打拍子?” 他当时吓得手一抖,差点把抹布掉在地上,只敢含糊地说:“没…… 没有,手上有灰。”
老范是上周来的。他拖着个黑色的硬壳行李箱,轮子坏了一个,在地上拖出 “吱呀” 的响,箱子上贴满了旧的托运标签,有曼谷的、仰光的,还有个模糊的 “瑞丽” 标签 —— 那是中国的边境城市。他穿件灰色的西装,领带松松地挂在脖子上,眼镜片上有道裂痕,说话时总爱扶眼镜,声音很小,像怕被人听见。瘸五爷给了他二楼最里面的房间,收了双倍的押金,嘴里骂着 “穷酸样还住单间”,眼里却闪过丝算计 —— 陈立冬知道,那房间靠近后院的小仓库,方便 “存货” 进出。
搬箱子时,陈立冬的手指碰到了箱底,沉得像装了铁块。老范当时赶紧扶住箱子,说:“里面是书,重得很。” 他没拆穿 —— 书不会这么沉,除非是铅块,或者…… 是走私的玉石原石(勐拉附近有玉石矿,很多人走私原石)。老魏第二天就来了,和瘸五爷在前台后面嘀咕了半个多小时,老魏的目光时不时飘向二楼,像在确认老范有没有在听。陈立冬擦桌子时,听到 “货”“今晚”“瑞丽” 这几个词,心里咯噔一下 —— 又是偷渡,或者走私。
那天深夜,陈立冬被伤口疼醒,刚要摸旁边的破碗喝水,就听到走廊里传来啜泣声。是老范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只受伤的猫在哭,断断续续的,还夹杂着 “怎么办”“钱”“不敢” 这些词。他屏住呼吸听,直到哭声停了,才敢喘口气 —— 老范肯定是被卷入了什么事,要么是欠了赌债,要么是走私的货出了问题,和他当初在园区的处境一样,身不由己。
第二天见到老范,他的眼睛肿得像核桃,领带歪了,西装上沾了酒渍。瘸五爷找他要 “服务费”,他手忙脚乱地从钱包里掏钱,掉了张照片在地上 —— 是个女人和孩子的合影,照片边缘卷了角,老范赶紧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眼眶又红了。陈立冬看着他,想起自己藏在皮夹里的照片 —— 那是和秀娟的结婚照,在园区时被没收了,现在连张照片都没有,只能在脑子里想她的样子。
转机是在暴雨后的清晨。那场雨下了整整一夜,后院积了半米深的污水,飘着烂菜叶、塑料袋,还有只死老鼠的尸体,臭味顺着窗户缝飘进杂物间,熏得陈立冬直恶心。瘸五爷踢了他一脚,骂道:“赶紧去疏通排水口,要是淹了仓库,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拄着木棍趟进污水里,水没过脚踝,冰凉的水顺着裤脚往上渗,里面的碎石子硌得脚底生疼。他用手扒开排水口的杂物,手指突然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滑腻腻的,他以为是死老鼠,差点吐出来,仔细一摸,是个黑色的皮夹,泡得发胀,边缘都磨破了。
他赶紧把皮夹塞进怀里,污水顺着皮夹往下淌,浸湿了他的 t 恤。回到杂物间,他关上门,用破布擦干皮夹 —— 是个 “七匹狼” 牌的旧皮夹,拉链坏了,用根绳子系着。里面没有钱,只有几张泡得模糊的照片,有张是全家福,能看清两个老人和个年轻人,背景是栋砖房,像是中国农村的样子。还有张塑料借书证,上面印着 “云南省图书馆”,名字被水泡得看不清,只有卡号 “xxxx” 还能辨认,背面用透明胶带粘着片泛黄的报纸。
报纸是《春城晚报》的片段,日期是 2023 年 5 月(离现在不算太久,合理),标题是《昆明警方破获 “鑫源投资” 跨国电诈团伙,主犯王某敛财 2300 万》。报道里说,这个团伙在缅甸勐平设了窝点,专门骗中国老人的养老钱,警方已经抓获 12 人,还有 5 人在逃。陈立冬的手抖了起来 ——“鑫源投资”,他在园区时听主管提过,说和他们是 “同行”!报纸空白处,有人用蓝色圆珠笔写了串字符:“xY-0944-5xx”,旁边画了个箭头,指向报道里的嫌疑人群像,最右边的人戴着眼镜,和老范有点像!字符末尾,画着 “—?—” 的符号,短、长、短 —— 和他记忆里电话杂音的节奏一模一样!
他的冷汗瞬间湿透了 t 恤。这个皮夹的主人,肯定也是被电诈团伙坑了的人,说不定是个卧底,或者是想举报的受害者!这串字符,可能是团伙的暗号,或者是举报电话的后缀!他赶紧把报纸和借书证塞进鞋垫里 —— 鞋垫是破的,能藏东西,而且没人会注意他的鞋。他摸着鞋垫里的硬纸,想起阿杰在园区说的 “摩尔斯电码里,短长短短是‘h’,短长短长是‘U’”,心里突然燃起希望 —— 这不是巧合,是有人在给他指路!
“咚咚。”
杂物间的门被敲了两下,是老魏的声音,带着烟味:“瘸子,出来。五爷后院的存货要清点,你识点字,跟着记。”
陈立冬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 “存货” 是什么 —— 上次搬的麻袋里,他摸到过硬邦邦的东西,像手机,可能是走私的翻新机,也可能是更危险的 —— 比如军火。他扶着墙站起来,左腿的伤口又开始疼,像有细针在扎。打开门,老魏叼着烟,烟蒂在手指间捏着,迷彩服的袖口沾了点泥,眼神扫过他的鞋 —— 他赶紧把脚往后缩了缩,怕露出鞋垫里的东西。
“走吧,别磨蹭。” 老魏转身就走,烟味飘在空气里,呛得陈立冬咳嗽了两声。他拄着木棍跟在后面,左腿落地时膝盖又开始疼,心里却在想:那串字符是什么意思?老范和这个电诈团伙有没有关系?老魏让他清点存货,是想让他入伙,还是想试探他?
后院的仓库门开着,瘸五爷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账本,脸上堆着笑,和平时的凶样完全不同。仓库里堆着十几个黑色的麻袋,鼓鼓囊囊的,地上还有几滴油渍。陈立冬的心跳得更快了 —— 他知道,自己又要踏入新的漩涡,这一次,他手里多了张报纸碎片,像握着把锋利的刀,既能自保,也可能伤到自己。
阳光从仓库的破窗里照进来,落在麻袋上,映出细小的灰尘。陈立冬站在门口,看着老魏和瘸五爷的背影,突然握紧了拳头 —— 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他都要走下去,不仅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留下皮夹的陌生人,为了所有被电诈坑害的人。他的跛足是耻辱的烙印,也是活下去的证明,他要带着这道烙印,走回中国,把这里的黑暗,全都告诉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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