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姬家祠堂那扇厚重的、油漆斑驳脱落、露出木头原色的大门时,里面传出的喧嚷声浪几乎要把屋顶掀翻!
一个洪亮如铜钟、却又带着金石摩擦般粗粝质感的声音,正压过所有嘈杂,如同定海神针般镇住全场——那是姬家萍!
他的拐杖正“笃!笃!笃!”一下下重重地敲击着祠堂正中的青石板地面,声音短促、果决,如同古代衙门升堂时惊堂木的脆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力量:
“……都听清楚了!耳朵给我竖起来!这不是过去给地主老财拉纤卖命!不是当牛做马换口馊饭吃!这是给咱们自己的队伍,给解放大军运送粮草弹药,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是顶顶光荣的事!是咱祖坟冒青烟都盼不来的荣耀!
谁他娘的要是还抱着过去混口饭吃的懒汉心思,出工不出力,磨洋工,趁早给我滚蛋!有多远滚多远!咱河西支前船队,丢不起这人!咱新社会,养不起这种蛀虫!”
“家萍叔说得对!”立刻有人高声附和,是姬忠怀那带着点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大嗓门,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咱现在拉纤,拉的是自家的江山!拉的是咱穷苦人千秋万代的好日子!劲儿得往一处使!心得拧成一股绳!”
“对!使在刀刃上!”又一个声音喊道,是姬忠桂,他挥舞着粗壮的胳膊,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老少爷们儿!
把当年躲刮民党抓壮丁、藏河汊子芦苇荡的机灵劲儿,都他娘的给我拿出来!用在正道上!用在给咱大军铺路搭桥上!”
祠堂里爆发出一阵粗豪的哄笑和更热烈的议论声、叫好声,仿佛一群被压抑了太久、终于挣脱牢笼的雄狮,找到了可以尽情咆哮、奋力搏杀、证明自己力量与价值的方向!空气都因这沸腾的热情而变得灼热。
“二嫂!”
祠堂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姬家萍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脸色因激动而泛着健康的红晕,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空荡荡的左袖管被强劲的穿堂风卷起,在身侧猎猎飘动。
“你来得正好!”他几步跨下台阶,那根磨得光滑的枣木拐杖点在冰凉的石板上,发出急促而有力的“笃笃”声,“忠楜跟我说,这南三河的水情暗流、漩涡浅滩,你比他爹家蔚当年摸得还熟!快帮我们掌掌眼,看看哪段河道水稳流急,最适合咱们新组的纤夫队练手!
这活儿急,火烧眉毛,耽误不得!大军不等人哪!”
虞玉兰的目光越过姬家萍的肩膀,投向更远处雾气已经散开不少的江滩。
阳光刺破云层,景象变得清晰。张吉安正站在一艘大木船的船头,军装外套脱了随意搭在船舷上,只穿着里面洗得发白的灰布衬衣,袖子高高挽到手肘,露出结实有力、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挥动着胳膊,声音洪亮,正指挥着护粮队的队员扛抬粗大的杉木:“这边!对!放稳当了!肩膀顶住!码齐了!这可是顶梁柱!”他胸前的红星徽章在阳光下跳跃着耀眼的光芒。
旁边泊着的,正是田步仁家那艘曾经象征着财富和地位、让河西穷苦百姓望而生畏的大木船。
船板显然刚刷过新桐油,在阳光下泛着深沉的琥珀色光泽,散发出浓郁的桐油气味。田步仁本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粗布短褂,戴着一顶宽檐旧草帽,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笨拙地给几个蹲在船边整理粗麻绳的年轻船工递水碗。
粗布褂子的袖口和前襟,都蹭上了斑驳的、尚未干透的深褐色桐油渍。他递水的动作有些僵硬,脸上堆着一种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的笑容,与昔日那个坐在太师椅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田老爷”,已是判若两人。
虞玉兰的目光在那艘刷了新桐油、显得焕然一新的大船和田步仁沾着油渍的粗布袖口上停留了短短一瞬,随即转向满脸焦急的姬家萍,语气平静而笃定:“让忠楜给你们带路。
这河里的暗礁洄流、浅滩缓坡,他闭着眼都能摸个八九不离十,比他爹还灵光。
你们练你们的。”她朝祠堂里努了努嘴,里面墙上挂着一张用木炭粗略勾勒的简易地图,一道醒目的、象征胜利的红色箭头,从“南三河”的标记处,一路坚定地指向南方的“长江”。
“晌午头,我蒸了馒头,让忠楜给你们送过来,管够。”说完,她不再停留,领着两个女儿,踏着被晨光晒得暖融融的土路,继续往家走。
归家的土路被晨光照得暖融融的,踩上去软硬适中。
姬忠兰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亮开清亮的嗓子唱起新学的歌:“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童音纯净,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烂漫,穿透薄薄的晨雾,在田野间回荡。
姬忠云也咿咿呀呀地跟着哼,小奶音跑调跑得老远,南腔北调,却唱得无比认真投入,小脑袋还一点一点的。
姬忠楜扛着锄头默默跟在最后,脚步沉稳有力,像一头初长成的小牛犊。
快到自家那扇熟悉的、用柳条和荆条编成的柴扉时,少年忽然紧走几步,赶上母亲,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像是有什么沉重而滚烫的东西堵在那里,终于冲破了阻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微微变声的沙哑:
“娘,”他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李同志……说得对。”
虞玉兰停住脚步,有些诧异地回头看着儿子。
初升的朝阳勾勒着少年棱角渐显的侧脸,汗珠沿着他年轻的脸颊滑落。
那双酷似他父亲家蔚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复杂而明亮的光,混合着对母亲本能的敬慕、对未来的热切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让母亲被所有人仰望、尊重的执拗与骄傲。
“爹走的那会儿,”姬忠楜的目光投向远处自家地里新扎的、笔直的篱笆桩子,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回忆的沉重,“你在炕头抱着他,他咳得说不出话,脸憋得发青,就死死盯着你,眼睛里有光……我记得你说……说往后拼了命,豁出这条命去,也要让我们活得……活得有个人样,活得……体面。”
他顿了顿,用力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现在,娘,你要是应了李同志,去当了那个支前委员会的副主任,管着给大军运粮草、送弹药的大事……你……你就比咱河西河东,谁都体面!比过去那些骑在咱头上的老爷太太们,都体面一百倍!”
“体面……”虞玉兰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涨,五味杂陈。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粗糙的掌心带着泥土的气息,轻轻抚了抚儿子被汗水浸得微湿的、硬硬的短发。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去年清明的景象:姬忠楜独自去给家蔚上坟添土,回来时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沉默地坐在门槛上好久,才哑着嗓子说:“娘,爹的坟头……长出了一丛好旺的野麦子,青油油的,风一吹,绿浪翻……娘,那是爹在看着我们种地呢!看着我们有了自己的地!看着我们……活得像个人了!”
少年当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也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土地给予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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