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的秋,是泡在浓雾和绝望里的。洪泽湖下游的南三河,像一条冻僵的灰蛇,蜿蜒在铅灰色的天幕下。
水汽沉甸甸地压下来,裹着枯草败叶的腐味,黏腻地糊在人脸上、钻进肺管里。
河西这片浸饱了洪水眼泪的土地,刚勉强排去半尺浑浊的积水,露出下面饱胀的黑泥。
去年的稻茬,焦黄枯槁,半截身子还陷在泥淖里,像无数根绝望的手指,徒劳地伸向同样绝望的天空。
脚踩下去,“咕唧”一声,黑泥便贪婪地吮吸到脚踝以上,每一步都像是从大地深处挣脱出来的挣扎。
虞玉兰挎着一只豁了口的旧竹篮,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荒滩上挪动。她的腰,因长年的辛劳和肺疾的折磨,微微佝偻着,像一张不堪重负的旧弓。
篮子底,稀稀拉拉躺着几把灰菜和苦麻叶,叶片上沾着浑浊的露珠,映着她同样浑浊而疲惫的眼神——这便是三个孩子今日活命的指望,掺着观音土熬成糊糊,便是他们对抗饥肠的盾牌。
饥饿,像无数条冰冷的蚂蟥,日夜吸附在河西每一寸土地、每一个人的心头。
“娘,我再去那边苇子深的地方瞅瞅!”十三岁的姬忠楜攥紧了一把豁了牙的小镰刀,瘦小的身子像条泥鳅,毫不犹豫地钻进了更远处密不透风的芦苇丛。
他身上套着亡父留下的旧褂子,灰败得辨不出原色,袖口卷了三层,依旧空落落地晃荡着,露出细瘦黝黑的手腕。
少年的肩膀还很稚嫩,却已早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量。
他懂得把最壮实、叶片最宽的野菜,悄悄放进身后妹妹的篮子里。
八岁的姬忠兰紧跟着哥哥,两根枯黄的细辫子沾满了泥点,随着她小小的动作甩动。她手里攥着一块锋利的碎瓷片,那是她宝贵的挖掘工具,正全神贯注地刨挖着土里深藏的茅根,那一点点微甜的根茎,是贫瘠日子里难得的慰藉。
她不时回头,用带着稚气却已显懂事的嗓音喊:“娘!娘!忠云又坐泥窝窝里啦!”
虞玉兰费力地转过身,浑浊的目光穿过稀薄的雾气。
五岁的小女儿姬忠云,像一只懵懂的小泥猴,正趴在一个浑浊的小水洼边,冻得通红的小手徒劳地在水里捞着什么。
她那身打满补丁的破棉裤,屁股那块早已被泥水浸透,变成了深沉的酱褐色,沉甸甸地往下坠着。
“我的傻丫头哟!”虞玉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紧走几步,一把将小女儿湿冷的小身子从泥水里拽起来。
冰冷的泥水顺着孩子的裤腿往下淌,冻得她小嘴咧着,倒吸着凉气,鼻头通红。
“这天杀的老天爷,水都冻骨头缝儿里了,你还玩水!冻出病来可咋办?咱拿啥去求药啊!”她声音嘶哑,带着抑制不住的喘息,慌忙从怀里掏出那块叠得方方正正、却已洗得看不出原色的粗布帕子。
帕子的一角,一团暗红的、如铁锈般的陈旧血迹顽固地嵌在经纬之间——那是她昨夜咳出的生命残片,怎么搓洗也褪不尽。
她笨拙地、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用帕子擦拭忠云沾满泥浆的小脸,仿佛想擦去这无边苦难的印记。
夜色,像泼墨一样倾倒下来,浓得化不开。
风,不再是白日的呜咽,而是变成了凄厉的嚎叫,在旷野上横冲直撞。
它粗暴地撕扯着草棚顶上稀疏的芦苇秆,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这可怜的栖身之所彻底掀翻。
棚内,寒气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从泥地的每一个孔隙里钻出来,刺透薄薄的草席,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冻得人牙齿打颤。
虞玉兰将三个孩子紧紧拢在自己怀里,用单薄的、几乎没什么热气的破棉袄包裹着他们。
十三岁的忠楜半蜷着身子,膝盖习惯性地抵着娘瘦削的腰侧,少年的呼吸带着一种过早承担重负的粗重和压抑。八岁的忠兰把小脸深深埋进娘的臂弯,仿佛那里是世上最安全的港湾,白天挖到的几根宝贝茅根还紧紧攥在她小小的手心里。
五岁的忠云最是懵懂,也最是不安分,两条小腿在睡梦中仍不安地蹬踹着娘的肚子,小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鱼……小鱼……给娘吃……”
那白日里水洼中游弋的模糊影子,竟成了孩子饥饿梦境里唯一的亮色。
虞玉兰摸索着,触碰到忠云那双冻得像冰疙瘩似的小脚丫。
她心疼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从草铺下摸索出一小把晒得干透的芦花,轻柔地塞进小女儿冰凉的腿间,希望能阻隔一丝地底的寒气。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赶紧侧过身,用破棉袄的袖子死死捂住嘴。
剧烈的咳嗽像失控的风箱,猛烈地抽动着她的肩膀,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她咳得蜷缩起来,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借着棚顶破洞漏下的一缕惨淡月光,她看到捂嘴的袖口上,又洇开了一小片刺目的、温热的暗红,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绝望的红梅。她喘息着,目光穿过摇晃的草帘缝隙,投向黑沉沉的远方。
河东的方向,隐约有几星昏黄摇曳的灯火,那是地主高大宅院的所在。
灯火的光晕里,似乎能看到高墙深院,闻到白面馒头的香气。
三妹虞玉菊托人偷偷捎来的口信,此刻像冰冷的蛇一样盘踞在她心头,就压在那张硌人的草席下:地主家缺个带小少爷的奶妈子,管一日三餐饱饭,就是得“手脚勤快,眼里有活”,得会看主子脸色,得能忍气吞声。
“娘……”一个压抑着愤怒和恐惧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的沙哑,“咱不去河东。”不知何时,忠楜已经醒了,黑暗中,他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小小的火焰。
“今儿下晌我去河汊子那边拾柴禾,碰见了河东回来的张大爷。他说……他说地主家的崽子,高兴了能骑在长工脖子上撒尿,不高兴了就拿马鞭子抽人!
那……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少年说话时,拳头在黑暗中攥得死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十三岁,他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受辱”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灵魂。
草棚外的风还在嚎叫,芦苇秆摇晃得更凶了。黑暗里,虞玉兰摸着儿子紧绷的拳头,没说话。可那冷月底下,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在母子俩的心里,埋下了带仇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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