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茹背着手,看着几个孩子在荒地上忙活的身影,尤其是忠楜那认真的小模样,紧绷的嘴角难得地松动了一下,露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暖意。
“家蔚这几个娃……”他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虞玉兰说,“跟他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皮实,有股子犟劲儿。”
他顿了顿,转过头,目光如炬地看着虞玉兰,声音压低了点,“前阵子,族里有些人吃饱了撑的,嚼舌根子,说什么‘寡妇门前是非多’,说你要再找个人……倒插门,要…不然……就丢下孩子……改嫁什么的混账话。
你别往心里去。都是些闲得蛋疼、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儿!当不得真!有我姬家茹在,看谁敢胡吣!”
虞玉兰低着头,用小镢头机械地挖着一处草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想起家蔚出殡那天,场面冷清凄凉,是这位长兄,第一个站出来,夺过那引魂幡,扛在自己肩上,声音洪亮地说:“我弟姬家蔚,是条汉子!走得清清白白!不能窝囊了!”
也是他,当几个不着调的族人凑在一起,嘀咕着什么“改嫁”、“找下家”时,他像头暴怒的狮子,抄起旁边一把挖坟的镢头,“哐当”一声杵在地上,指着那几人的鼻子吼道:“谁他妈再敢提一句这屁话,先问问老子手里的镢头答不答应!”那架势,生生镇住了所有歪心思。
这份情,她虞玉兰记在心里。
“我知道,大伯心善……”虞玉兰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最朴实的几个字。
正说着话,院门外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响。
是三房的姬家苏挑着他那副走村串巷的货郎担子来了。担子两头晃悠着些针头线脑、顶针纽扣、还有几包用油纸裹着的粗盐。
他放下担子,擦了把额头的细汗,脸上堆着憨厚的笑。“玉兰妹子,刚赶集回来,路过镇上点心铺子,给娃们捎了点麦芽糖,甜甜嘴。”
他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小包,递给旁边眼巴巴望着的忠兰,又弯腰从担子里提出一个同样用油纸包好的小布袋,“这还有两升小米,是我一点心意。
熬点稠粥,给忠云这最小的娃补补身子骨,孩子太瘦了。”
姬家苏在镇上摆个小杂货摊,日子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为人最是热心肠,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姬字,都是一个老祖宗坟上磕头的骨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谁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人饿肚子?那还是人吗?”虞玉兰看着那黄澄澄的小米,心里滚烫,连忙在身上摸索那几个铜板:“苏哥,这……这怎么好意思,钱……”
“哎!打住!”姬家苏立刻摆手,像被烫着似的,“提钱就见外了!记账?记什么账!这点东西算啥?等娃们长大了,有力气了,让他们给我看看摊子,搬搬货,那不就还上了?”他爽朗地笑着,又逗了逗啃麦芽糖啃得满脸花的忠兰。
族里的帮衬,像雪地里零星燃起的炭火,虽然微弱,却一点一点地,努力驱散着笼罩在这个破碎家庭上的严寒。
二房姬家菶的媳妇,一个沉默寡言但手脚麻利的妇人,隔三差五就送来一小坛自家腌的咸萝卜疙瘩,总说:“自家地里长的,不值钱,给娃们就粥吃,咸津津的,下饭。”
二房老三姬家苃的媳妇,心灵手巧,把攒了半辈子的各色碎布头,花花绿绿地拼凑起来,一针一线地缝了个厚实软和的小棉垫,塞给虞玉兰:“给忠云垫着坐,地上凉,孩子骨头嫩。”
连平时在族里最是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三房老二姬家萍媳妇也扛着几根劈好的松木条来了,一声不响地把虞玉兰家那几扇破窗户上漏风的大窟窿,用木条和泥巴给糊得严严实实。“风小点,省柴火。”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埋头去干活了。
虞玉梅果然说话算数,每隔三天,必定踩着薄冰准时出现。有时带来几个自家蒸的、掺着野菜的杂粮饼;有时是几双给孩子们纳的厚实布鞋;有时甚至是一小罐熬好的猪油,给野菜糊糊添点油腥。
她来了就不闲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干活,一边絮絮叨叨地给虞玉兰鼓劲:“大兰眼瞅着就快十七了,再过一两年就能说亲了,得给她攒点体面。
忠楜是个机灵孩子,不能耽误了,开春得想办法送他去乡里那个新办的识字班念几天书,认几个字,将来不吃亏。忠兰和忠云也得长个子,这日子啊,不能光看着脚底下这点苦,得往前奔!往前看!”
这天清晨,天色刚泛鱼肚白。虞玉兰挎着个小篮子,踩着河沟边嘎吱作响的薄冰,想去看看能不能摸到些冬眠的螺蛳。路过自家屋后那片正在开垦的荒坡时,远远就看见几个人影在朦胧的晨雾中晃动。走近了才看清,是大伯姬家茹带着他的两个儿子,还有三房的姬家苏,甚至还有沉默的姬家萍媳妇,几个人正热火朝天地在地里忙活着。
不是在刨地,而是在往已经翻松的土地里均匀地撒着什么灰黑色的粉末。
“大伯?苏哥?你们这是……”虞玉兰惊讶地问。
姬家茹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黑灰,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属于农人的笃定笑容:“草木灰!年前烧炕攒下的。好东西!给这瘦地添点肥气。”
他摊开手掌,里面是一小把黑黢黢、饱满的菜籽,“这是年前特意留的萝卜种,老品种,最是耐寒。
趁着地还没完全冻死,撒下去,盖上薄土。开春只要天气一回暖,它就能冒芽!人勤地不懒,总能见点绿!”
虞玉兰蹲下身,看着那些细小却充满生机的黑色种子,被粗糙的大手均匀地撒进翻松的、带着草木灰气息的泥土里。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带着寒意的土壤。
忽然,家蔚生前无数个夜晚,在油灯下跟她描绘的画面,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等咱有了自己的地,不用多,哪怕就两亩!咱就种满庄稼!麦子、高粱、豆子……顿顿让娃们吃上暄腾腾的白面馒头!管饱!”那憧憬的声音,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渴望,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一股热流猛地涌上眼眶,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热乎乎地砸在冰冷的土地上。
她没有擦拭,反而抬起头,对着几位埋头苦干的族人,露出了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真诚的笑容:“多谢大伯!多谢各位叔伯兄弟!真的……多谢了!”那声音哽咽,却充满了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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