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雨,像是天河决了口,疯了似的往下倾。
早不是雨点了,是冰凉沉坠的雨鞭,裹着风势,狠命抽在窗棂上。
那层早被岁月啃出千疮百孔的破窗纸,被砸得噼啪乱响,抖得快要散架,倒像是有无数双幽冥里伸来的冷手,在屋外疯狂抓挠撕扯,急着要挤进这摇摇欲坠的方寸地,攫走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气。
虞玉兰趴在冰透的床沿打盹,被一阵更骇人的响动惊得浑身一弹——不是雨声,是炕上的动静!姬家蔚蜷成一团,像只滚水里的虾,整个身子因剧烈的痉挛弓起,每声咳嗽都像是从碎了的胸腔里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种牙酸的、濒临断裂的“嗬嗬”声,活像架破旧风箱在垂死挣扎。
那声音一下下砸在虞玉兰早被揉碎的心尖上,震得她四肢百骸都泛着冷。
黑暗浓得化不开。她凭着本能在炕头摸索,指尖抖着触到冰冷的油灯盏,划亮一根硫磺味刺鼻的火柴。
昏黄的光晕好不容易撑开一小片混沌,勉强勾出炕上那人的轮廓。
光里,姬家蔚的脸是死寂的灰白,比糊窗的草纸还要瘆人,嘴唇却紫得骇人,微微张着,像离水的鱼徒劳翕动。
方才勉强喂进去的半盏混着糠皮的稀米汤,正混着暗红的血丝顺着他瘦削凹陷的下巴往下淌,在辨不出本色的被褥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触目惊心的红。
虞玉兰心猛地一抽,慌忙抓过块同样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去擦,指尖无意间蹭过他的脸颊——那皮肤烫得吓人,可这滚烫底下,藏着的生机比灯苗还要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灭了。
“家蔚……家蔚你醒醒……”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俯下身,把耳朵紧紧贴在他剧烈起伏却单薄得透光的胸口。
里面那颗心还在跳,却轻飘得像秋风里悬着的枯叶,弱得几乎听不见,每跳一下都透着力竭,仿佛窗外再大些的风雨,就能把这丝搏动吹散卷走,归于永恒的沉寂。
炕梢传来压抑的窸窣。十六岁的大兰抱着两岁的忠云坐起来,姑娘脸上还挂着未褪的睡意,眼里却盛满了惊惶。
她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藏不住的恐惧在发抖:“娘……爹……爹又难受得厉害?”怀里的忠云被这紧张气儿惊了,小嘴一瘪,委屈的哭声刚要冒头,就被姐姐冰凉的手死死捂住,只发出呜呜的、像幼兽似的闷哼。
炕那头的忠楜和忠兰也醒了,姐弟俩紧紧偎着,四双眼睛在昏黄灯火里瞪得溜圆,瞳孔里映着灯苗的微光和母亲绝望的背影,像四只骤然撞进猎人枪口的小鹿,满是对未知厄运最原始的怕。
虞玉兰没回头。她甚至不敢回头看孩子们惊惶的脸,只死死攥着姬家蔚那只冰透的手。
这手曾多有力啊——烈日下挥镰刀,一口气能割倒半亩金黄的稻;能扛着整捆沉甸甸的芦苇,健步如飞地走在田埂上;冬日暖阳里劈篾编筐,做出来的竹器是全村最结实的。
指节处厚厚的老茧,是岁月和辛劳刻下的勋章。
可此刻,这手软塌塌地卧在她掌心,像团抽去筋骨的棉花,冰得沉得慌,只剩嶙峋的骨节和依旧刺眼的茧痕,无声地说着从前的劳作与此刻的无力。
一个快褪色的画面突然撞进脑海:刚嫁过来那年春天,他偷偷跑到屋后开满野花的土坡,红着脸用这双粗糙却暖的手,笨拙地摘了朵带晨露的野蔷薇递过来。
粉白花瓣嫩得能掐出水,清凉的露珠滚在她手背上,先凉后甜,是直透心底的、混着泥土香的清甜……那丝甜此刻却像把淬了盐的刀,狠狠扎进她千疮百孔的心房。
“水……水……”姬家蔚的嘴唇极轻地动了动,干裂的唇纹里挤岀两个碎音,细得像蛛丝,却在虞玉兰耳边炸成惊雷。
她猛地弹起身,像根绷断的弦,跌跌撞撞冲去灶房。
手指急切地摸向水缸壁——空的!缸底只剩点湿漉漉的泥印。
绝望像口冰井,瞬间漫过头顶。她疯了似的在墙角乱摸,抓起那只唯一还能用的破陶罐,一头扎进屋外瓢泼的冷雨里。
院子早成了泥沼。院角那口老井,井绳朽得快断了,井口石缝里长满滑腻的青苔,井底积着层混着泥浆的脏水,浅得可怜。
虞玉兰“扑通”跪在冰透的泥地里,顾不上膝盖钻心的寒和泥浆的腥秽,把破陶罐系在临时找来的麻绳上,抖着手往下垂,在浑浊的泥水里艰难地舀。雨水疯了似的砸在她头脸脖颈里,顺着发梢灌进衣领,冻得她牙关打颤,浑身筛糠似的抖。
每提一次罐子都耗尽了残存的力气,浑水在罐底可怜地晃。她咬着牙,一勺,又一勺……
当她端着半罐浑得发腥的泥水冲回屋时,炕上的姬家蔚已陷进更深的昏迷。
呼吸弱得几乎看不出胸口起伏,只剩喉咙里持续不断的“嗬嗬”声,像破风箱在漏气,证明他还在跟死神拔河。
虞玉兰把那罐泥水小心地煨在灶膛余烬里,想借点可怜的热度驱散寒气。
她蹲在灶前,眼发直地看着灰烬里的微光映着陶罐粗糙的壁,看着罐口浑水在微温中极慢地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汽。
心里的绝望却像灶膛里被冷水浇灭的死灰,再燃不起一星子火,只有冰冷的死寂在蔓延下沉。
她知道这泥水救不了他,就像那两剂浸了河水、载着全部希望又终成泡影的药救不了他一样。
可她还能做什么?总得做点什么,哪怕是徒劳地重复个无意义的动作,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还在争,证明这躯壳没跟着丈夫的性命一起死去。
天色在凄风苦雨里好不容易透出点灰蒙蒙的亮,像垂死者最后一口浑气。
十岁的忠楜突然轻轻扯了扯她湿透冰冷的衣角,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娘……爹……爹好像在看我……”
这句话像道闪电劈开虞玉兰麻木的神经!她猛地从灶前弹起,几乎是扑到炕沿!姬家蔚不知何时竟微微睁了眼!
那双曾清亮如今却浑浊的眼珠,极慢极费力地转着,像生了锈的轴承,最后那散乱的目光艰难地聚起,越过她肩头,落在炕梢挤成一团、吓得发抖的四个孩子身上。
他嘴唇剧烈地颤,像是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更急更空的“嗬嗬”声,像被堵死的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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