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终是烧到了天子脚下。
当一小股倭寇出现在平阳城外三十里的时候。
周遭村镇的百姓拖家带口、哭喊震天地涌入平阳城,这场曾被视作“疥癣之疾”的倭患,终于化作了直抵皇城根下的雷霆。
平阳城内,客栈爆满,米价飞涨,街巷塞满了惶惶不安的难民,盗窃与斗殴层出不穷。
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恐慌,越过重重宫墙,终于渗入了金銮殿上那位“北冥圣上”的鼻息。
“混账!”
玉笏在御前碎裂的声音让满朝文武肝胆俱颤。
天子罕见的震怒回响在梁柱之间:“倭寇已至平阳!朕的京畿重地,莫非已无险可守?朕的大军,莫非都在营中酣睡?!”
然而,雷霆之后,并非同仇敌忾的献计献策,而是一场推诿大戏。
首辅大臣颤巍巍出列,将责任引向宏观:“臣等万死!然则东南兵备废弛已久,钱粮屡屡不济,将士们……实是有心无力啊!”
兵部尚书立刻抢步上前,矛头直指前线将领:“圣上明鉴!各地卫所缺额严重,将官贪墨成风。
那台州巡抚,拥兵自重,一味固守辖境,不肯出兵协防邻省,才使倭寇流窜至此!”
户部尚书则一脸苦相,开始哭穷:“国库空虚,历年税银多用于北疆防务,东南各省请饷的奏疏,臣……臣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一时间,朝堂之上,攻讦者有之,诉苦者有之,避重就轻者更有之。
人人慷慨陈词,字字句句都在申明自己的无奈,指向他人的罪责。
仿佛那逼近京师的倭寇并非血肉之敌,而是朝堂这口巨大油锅里,一颗被各方势力争相拍打,却谁也不愿真正捞起的烫手山芋。
圣上高坐龙庭,看着脚下这群紫袍玉带的臣子们争吵不休,最初的暴怒渐渐化为一种深沉的无力与冰寒。
他看得分明,这滔天大祸之下,竟是无人愿意,也无人能够,真正挺身而出,扛起那千钧重担。
就在朝堂为平阳惊变吵得不可开交,各方势力急于寻找替罪羔羊之际,一位须发皆白的三朝元老——张阁老手持玉笏,缓步出列,苍老的声音却如古钟般沉静细数三条现状。
“陛下!其一,倭寇流窜至平阳,正说明其祸在东南已成野火燎原之势,非一州一府所能制。”
“其二,老臣听闻,台州将号“居庸”练南军,近半年于辖内三战三捷,斩倭首千余。其辖境海防,已为东南最固。今之势,犹如久病之躯忽现一气贯通,当护此生气,而非断之。”
此言一出,几位欲弹劾台州巡抚“拥兵自重”的御史顿时噤声。
“其三,东南糜烂,非一日之寒,欲扫积弊,荡寇靖边,亦非一路偏师可竟全功。
老臣恳请陛下,行非常之法——速遣使节,南下南平,借兵共抗倭患!”
“南平借兵?”龙座上的天子眉头微蹙。
“正是!南平兵强马壮,且……”
张阁老抬头,语意深长,“北冥的永安公主殿下,如今正是南平的王妃。此乃天赐的姻亲之盟,亦是破局之机。”
殿中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借兵外邦,关乎国体;但眼下之势,内无可用之兵,外有破国之危,这似乎是唯一可行的险棋。
数日后,一队轻骑悄无声息地驰出平阳城,怀中揣着盖有皇帝玉玺的国书和一封写给永安公主的亲笔信函,朝着南方疾驰而去。
而与此同时,在台州海岸,都督与我站在礁石上,远眺茫茫大海。
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掠过礁石,都督手中的密函在风里哗哗作响。
他望向南方的海平线,眼中跳动着火光:“若南平借兵事成,我们这把‘暗夜之刃,或许就能真正刺向倭寇的心脏了。”
而我,却在他振奋的低语中,深深垂下了头。
“南平……”
这个名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我心底最不愿触碰的角落。
思绪瞬间被扯回云外居那片熟悉的天空——若南平应允出兵,领兵的会是谁?
是爹爹那双总是带着审视与期望的锐利眼眸?是娘亲那混合着担忧与无奈的温柔叹息?亦或是云泽哥哥?
无论来的是谁,此刻的我,都尚未准备好相见。
海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那枚从不离身的玄铁令牌,冰凉的触感让我微微一颤。
我难道能因为自己这点不愿示人的私心,就暗自期盼他们拒绝出兵,坐视这沿海生灵涂炭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我慌忙摇摇头将它压下去。家国安危,万千百姓的性命,岂能因我一人心结而轻掷?
内心的天平在剧烈摇晃,一端是沉甸甸的家国大义,另一端,则是那份我不敢面对,却又无法彻底割舍的私情。
最终,那千钧的道义沉沉压下。
我抬起头,迎上海风,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都督所言极是。南平若肯出兵,确是破局关键。”
只是无人知晓,那被海风卷走的话语里,藏着怎样一份五味杂陈的苦涩。
都督的目光如炬,轻易便穿透了我勉力维持的平静。
他转向我,海风将他的话语送入我耳中:“你在担忧什么?可是觉得此策有何不妥?”
“没有!没有!”我慌忙摇头,“我只是……只是担心南平是否愿意出兵。毕竟,此乃两国之事,关系重大。”
他凝视我片刻,那深邃的目光仿佛想要看穿我心底所有隐藏的角落。
最终,他并未追问,转而望向苍茫海天之际,声音沉静而笃定:
“他们会出兵的。”
海风卷起他的披风,猎猎作响,“一旦北冥沿海尽失,倭寇之祸必将南下蔓延。唇亡齿寒的道理,南平朝廷不会不懂。”
他顿了顿,语气中透出几分由衷敬佩的意味:
“更何况南平的那位执掌兵权的宁公主是深明大义之人。即便抛开利害,也绝不会坐视倭寇肆虐、生灵涂炭。”
“宁公主”这个称谓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层层涟漪。我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
“都督高见。”我垂下眼帘,声音淹没在海浪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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