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日,元熙都未曾亲至芳华县主殿中晨昏定省,这着实有些反常。
须知孝道为本,天下皆然。
芳华县主昔年护驾有功,虽因身份所限只册了县主之名,可在这宫闱内外,众人皆心照不宣,视她如同太后一般尊崇。
元熙素来恪守礼数,从未有过如此疏怠。
这两日,他只遣内侍来传话,道是“圣体微恙,需静养歇息”。
我听了,心下不由暗笑:这借口寻得实在稚气,与我幼时为了逃避爹爹考校武功,便嚷嚷胳膊疼、腿酸、肚子不适的模样,如出一辙。无非是想暂避风头罢了。
可芳华县主却是真真切切地着急了。
她或许也猜到一二,奈何关心则乱,只怕他真是那日饮酒过量伤了脾胃,或是另有不适。
这两日间,但见县主小厨房里炊烟不断,各式滋补羹汤、冰糖燕窝、参茶饮子……如流水般源源送往御书房,生怕亏待了那位“抱病”的陛下。
到了第三日,元熙依旧未曾露面。
县主显然是坐不住了,她心中明白元熙这是存心回避,只怕是有许多劝慰开解的话想私下同他说,却又碍于我在场,不便言明。
她面泛难色,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对我开口道:“禾禾,干娘实在放心不下,想去瞧瞧元熙。
这都几日了还不见好,别是染了什么难缠的症候,你……可要随干娘一同去看看他?”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又是“疑难杂症”,又是“要不要”的,我若再听不出这弦外之音,这十七年可真算是白活了。
我当即从善如流,语气恳切地推拒道:“县主,这恐怕不太妥当,陛下静养,我还是莫要前去搅扰为佳,我便留在殿中等候消息便是。”
我几乎能感觉到县主肩头骤然一松的气息。
她立刻握住我的手,轻轻拍了拍,如释重负般宽慰道:“好孩子,那你安心在此等候,干娘去去就回。莫要忧心,一切有干娘呢。”
我垂首敛目,作出乖巧模样,心中却忍不住暗翻个白眼:忧心?我巴不得他一直这般“不适”下去,少来我眼前晃悠,那才是真正的清静自在。
待县主领着众嬷嬷宫女的身影消失在廊庑深处,我转身对殿内留守的宫女淡声道:“我欲往御花园散心,你们不必跟随。”
那宫女面露迟疑,脚步微动,似要劝阻。我当即蹙起眉头,眼风冷冷扫过去,刻意沉下嗓音:“怎的?还怕我插翅飞了不成?”
我平日甚少显露厉色,此刻骤然冷脸,竟也带出几分不容置喙的威压。
那宫女被我这副气势凛然的模样慑住,一时噤声,只得默默垂首退至一侧,佯作未见。
呵,倒是个识趣的。
我信步朝御花园深处行去。这几日虽多在殿中陪伴县主闲谈,但这座宫苑的布局路径,早已被我默记于心。
园中偏隅处立着一座嶙峋假山,山石堆叠,恰邻一处宫檐。而那飞檐之下,距御书房不过数丈之遥。
我止步四下略一张望,见无人留意,便抬手拔下发间玉钗金簪,又将身上那袭碍事的轻纱外袍褪下,一同藏在假山之中,露出穿在里面的浅色短打劲装。
足尖轻点,身形微纵,人已如燕雀般悄无声息地掠上了檐角。
我循着屋脊阴影疾行,借柱角飞檐小心掩住形迹,不过片刻功夫,便已潜至御书房正殿的琉璃瓦顶之上。
这般飞檐走壁的功夫,倒也算得家学渊源。
娘亲常笑叹,说我爹爹最擅长的便是“夜探皇城,伏听屋梁”,女儿随爹,我自然也就练就了这一身“上房揭瓦”的好本事。
我此来绝非出于对元熙身体的无谓忧心,更非碍于情面故作姿态。
只因我深知,芳华县主此番前去劝慰,那所谓“体己话”必然与我息息相关。
既关乎我,我便绝不能做那个被蒙在鼓里、任人安排的人。
我一向如此,凡事总要弄个明白透彻才好。
思定于此,我索性舒展了身子,仰面躺倒在微温的琉璃瓦之上,顷刻间,周身便被正午灼烈明亮的阳光彻底包裹,仿佛浸入一片流动的金色暖洋。
光线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刺目得叫人几乎睁不开眼,只余眼底一片炽热的晕红。
若能有一卷闲书,轻轻覆于面上,掩去这过分殷勤乃至有些恼人的日头,享受这半明半暗的慵懒时光,便是再惬意不过的逍遥时刻了。
我自袖中抽出一方素绢帕子,轻轻覆在脸上。丝帕质地柔软,滤去了过分炽烈的光线,只在眼前投下一片舒适的朦胧。
我便在这半明半昧的荫翳下眯起眼,凝神细听起下方的动静。
御书房内,芳华县主端坐于紫檀木太师椅上,姿态雍容。
身旁侍立的嬷嬷手捧檀木托盘,其上白玉碗中,一盏桂花莲子汤正氤氲着温润的热气,清甜香气隐约可闻。
元熙从堆积如山的奏折后抬起头来,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眉宇间不见半分病容。
县主并未拆穿他托病的由头,只温和问道:“身子可大好了?那日饮了酒,可是有何不适?”
言语间轻巧一提“饮酒”之事,分明是在提醒他,莫要为思丹那番话乱了心神。
元熙闻言,面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尴尬,静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芳姨,不瞒您说……元熙生平首遇女子如此直白炽烈之举,当时……确有一瞬心神摇曳,难以自持。”
县主自是深知其性情,轻叹一声,语气愈发温和:“你接连几日不来问安,我便知你心中有了心结。
可你也莫要忘了,幼时是你亲手将你母亲留下的那枚平安扣,塞进了禾禾掌中。
在芳姨看来,此非童戏,实是天意,是冥冥之中你母亲在为你指引缘法。”
元熙似是极为困扰,我于檐上清晰听见他一声深长的叹息:“朕明白您的意思。可是芳姨……”
他语气间透出几分难得的懊丧,“您这几日留禾禾在殿中相伴,难道不觉她……太过端庄,太过温顺,也太过……无趣了些么?”
我躺在琉璃瓦上,以帕掩口,险些笑出声来。
原是我平日在他面前刻意表现的柔顺规矩,竟叫他觉得索然无味了?
可往年他常往云外居时,从未吐露过此类言语,那时他看我的眼神,分明是带着欣赏与笑意的。
县主默然良久,似是仔细回想着我这几日的言行,半晌方道:“禾禾确是温婉守礼了些,却未必如你所言那般乏味。
陛下切莫被表象所惑,须知人心如深潭,岂可一眼望尽?思丹姑娘平日看来何等端庄持重,谁又能料到她竟有如此大胆直白的一面?”
她语气转而恳切,温声劝道:“芳姨以为,殿下还应与禾禾多相处些时日,再下论断不迟。”
元熙当即接口,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这些年来,朕与她相见次数虽不算多,却次次如出一辙——一样的仪态,一样的言辞。
仿佛一个精心雕琢的玉人,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再多相处,又能有何不同?”
我在檐上无声轻叹,人心若变,便看什么都不再顺意,纵使呼吸稍重,亦觉聒噪。
幸而……我从未将真心系于他身。
县主似有些急了,声音不由得提高几分:“殿下!背信弃义,岂是西丹君王应为之事?
当年若无禾禾爹娘倾力相助,您何来今日重掌江山之机!
况且——”
她语重心长,字字沉凝,“我不得不提醒陛下,唯有与南平此等强国缔结坚实盟谊,西丹江山方能稳如磐石,国祚绵长!”
我闻言,心下恍然,继而泛起一丝淡淡的凉意。
原来县主百般撮合,心底所图在此——她更看重的,是我身后所代表的南平势力,欲借这门姻亲巩固两国邦交。
虽知为国谋划本无可指摘,但将这姻缘之事全然化作权势的筹码,总令人觉得身似货物,少了几分人情暖意,多了几分冰冷算计。
过了半晌,才听到元熙无奈的声音:“朕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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