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的手指还停在纸上。烛火晃了一下,她动了。
她轻轻吹去落在“平等”边上的黑灰。那是一只飞蛾烧死后留下的残渣。纸面干净了些,但字迹边缘已经沾了细小的焦痕。
她把这张写满字的羊皮纸翻了过来,背面朝上。桌面空了。她重新铺平一张新纸,没有立刻动笔。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
书记兵推开门,侧身让出通道。老臣拄着木杖走进来,脚步慢但稳。他穿一件深褐色长袍,袖口磨得发白,胸前别着一枚铜质徽章,上面刻着旧领地的图腾——一把弯刀插在麦穗之间。
他走到长桌前,停下,低头行礼。没有说话。
紧随其后的是年轻学者。他比老臣矮半个头,年纪不到三十。亚麻布做的外衣洗得发灰,肩头有补丁。他抱着一卷用麻绳捆好的文书,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也走到桌前,微微躬身。动作不如老臣标准,但更自然。
艾琳看着他们。两人站成一条线,面对面站在长桌两侧。中间是她。
她没让他们坐下。
她抬手示意书记兵。书记兵会意,快步上前给两盏油灯添油。火光跳了一下,变得更亮。
老臣从怀里取出一份卷宗。纸页泛黄,边角卷曲,像是翻过很多次。他双手将它放在桌上,推向中央。动作缓慢,像在举行仪式。
年轻学者则解开怀中的绳结,抽出三张对折的羊皮纸。他轻轻放下,也推到桌心。纸张崭新,墨迹清晰。
两张方案并列摆在那儿。左边厚重陈旧,右边轻薄锐利。
艾琳的目光扫过两份文件。她没有伸手去拿。
老臣先开口:“王国初立,百事待定。法为国之根本,不可轻改。”
他的声音低沉,节奏平稳,像在背诵早已熟记的内容。
“旧律传承百年,上下分明。贵族议政,农人耕田,工匠造物,各安其位。此非压迫,乃秩序所需。若人人皆可参议,则令出多门,政令不通。”
他顿了顿,继续说:“边境战事未息,内部人心浮动。此时若废等级、削权贵,恐致豪族离心,粮草不继,边防崩塌。”
他说完,闭嘴,不再补充。
艾琳转头看向年轻学者。
年轻学者吸了一口气,开口:“我不同意。”
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楚。
“我们刚打完仗。百姓流血,不是为了换个名字继续受苦。北岭屯的孩子还在吃树皮,鹰嘴隘的守军饿着肚子巡逻。这些人拼死护土,结果他们的后代生下来就是农奴?”
他指向老臣的卷宗。“这份律法里写着‘身份世袭’,可没写‘功绩可升’。一个士兵打了十年仗,救过三个村子的人,最后还是不能进议事厅?”
他语气加重:“这不是秩序,是枷锁。”
老臣皱眉:“你这是要推翻一切?”
“我不是要推翻。”年轻学者摇头,“我是要说,法律得跟着现实走。我在河口新城见过渔民,因为织网形状像官用就被抓。这种规矩,不是治民,是找麻烦。”
他转向艾琳:“您当初能站起来,是因为有人愿意跟您一起干。现在您坐在这里,不能忘了是谁托着您上来的。”
艾琳听着。
她伸手,先拿起老臣的卷宗。
纸很脆,她翻页时格外小心。第一条就是“身份定等,世代承袭”。下面列出各级权利义务,详细到穿衣颜色、住房规格、出行路线。
再往下看,是刑罚条目。偷盗者断手,抗税者全家贬为奴役,私议政事者流放边境。
她合上卷宗。
又拿起年轻学者的提案。
第一页就写着:废除农奴世袭制,允许平民通过服役、垦荒、献材获得参议资格;设立基层民议代表,每村推选一人列席地方会议;禁止以出身限制职业与迁徙。
第二页提到赋税改革:按产征粮,不分贵贱;第三页建议建立公共粮仓,由民选监督小组管理。
最后一行写着:法律应保护弱者,而非维护强者。
她放下纸。
厅内安静。
老臣站着不动。年轻学者盯着她,眼神里有期待,也有紧张。
艾琳的手指慢慢滑过两份文件的边缘。一份纸厚,压手;一份纸薄,轻飘。
她想起北石屯的老妇人,一针一线缝起七村拼布旗的样子。也想起那天广场上,人们跪在地上,不是求她当王,而是求她别让他们再跪下去。
但她也记得昨夜刺客说的话:“旧律才是秩序。”
她知道老臣不是为权贵说话。他是真怕乱。怕这个刚喘口气的国家,一下子散了架。
可她也知道,年轻学者也不是空谈理想。那些饿着肚子干活的人,不会永远忍下去。
她开口:“你说身份世袭能稳人心。”
老臣点头。
“可如果大多数人本来就没心呢?”她问。
老臣嘴唇动了动,没回答。
她又看向年轻学者:“你说要废除农奴制。”
“对。”年轻学者立刻接话。
“如果明天就宣布这条,那些拥有农奴的家族会怎么做?”
“他们会反对。”年轻学者承认,“但您可以一步步来。先开放参议权,再试点赎身制。不是一刀切,是慢慢改。”
“慢慢改?”老臣冷笑,“你知道什么叫慢慢改吗?上一代人就这么说,结果拖了三十年。等到今天,问题更大了。”
“那就不能再拖。”年轻学者直视他,“以前是怕乱,现在也是怕乱。可一直怕下去,什么时候才能不怕?”
艾琳听着两人的话。一句接一句,像锤子敲在铁砧上。
她低头看桌上的文件。
老臣的卷宗封面上有个印记,是前任领主的私印。已经模糊了,但仍能看出轮廓。
年轻学者的提案右下角画了个符号——三条波浪线,代表三河交汇。那是新都“合垣”的标志。
她忽然明白。
这不只是法律之争。
这是两个时代的碰撞。
一个想守住过去,一个想打开未来。
而她坐在中间。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不快,但两人都安静下来。
她走到桌前,一手按住老臣的卷宗,一手压住年轻学者的提案。
“你们都说得有理。”她说。
老臣低头。年轻学者屏住呼吸。
“我不想让国家乱。”她说,“也不想让百姓一直苦。”
她停顿了一下。
“我会看这两份文件。一条一条看。哪些能留,哪些要改,我自己判断。”
她松开手。
“你们回去吧。不用等答复。明天这个时候,我会叫人通知下一步。”
两人同时抬头。
老臣想说什么,张了张嘴,最终闭上。他弯腰,向艾琳行礼,转身离开。脚步比来时更重。
年轻学者站在原地几秒,才缓缓鞠躬。他看了艾琳一眼,眼神复杂,然后转身走出门。
厅里只剩她一个人。
书记兵没有进来。蜡烛也没再添油。
她坐回主位。
面前摆着两份文件。左边是传统,右边是新法。
她伸手,先把老臣的卷宗推开一点。太沉了,压得桌面吱呀响。
又把年轻学者的提案拉近。纸角有点翘起,她用手轻轻压平。
窗外风声低回。树枝刮过屋顶的声音断断续续。
她抬起右手,想去拿炭笔。
手指碰到笔杆时,忽然停住。
她的目光落在提案第一条:“废除农奴世袭制”。
写下这一条的人,相信人可以改变命运。
而另一边写着“身份定等”,意思是人生下来就决定了结局。
她慢慢收回手。
烛火摇了一下。
她的影子映在墙上,肩膀绷得很紧。
她再次伸手,这次抓住了炭笔。
笔尖悬在空中。
正对着那张新法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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