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桂桥村的晒谷场上支起十八口铁锅，宰猪时的惨叫声惊飞了檐下的家雀。
刘婶子系着靛蓝围裙，将温热的猪血灌进竹筒，不忘提醒着：“三婶子，把蒸笼屉布换成新织的夏布！”她耳垂上挂着的银丁香坠子晃出残影，正映着灶膛里噼啪炸响的松枝。
桂四叔带来的厨子抡着铁勺敲锅沿：“我的梅干菜呢？！粉蒸肉要用！”这边，便立刻有帮忙的妇人将清洗好的梅干菜端上来。
案板上剁肉的震响里，几个半大孩子跑来跑去，又举着竹竿捅榆钱枝，嫩绿的榆钱纷纷扬扬，险些落进装糯米酒的陶瓮，一个妇人赶忙盖住瓮口，将小孩子轰去别处玩。
李月棠和容婉、容妍姐妹二人招待女眷，容与便站在门口迎接客人，客人往来不断，容与笑得脸都要僵了。
“容案首！”村东头赵寡妇抱着五岁的幺儿挤过来，往容与怀里塞了十二个红壳鸡蛋，“给秀才公滚运道！”
蛋壳上用茜草汁歪歪扭扭画着“魁星踢斗”，幺儿手指头还沾着红渍，要往容与新裁的湖绸直裰上抹，被他娘一把按住，拍了手背两下。
见那小孩子撇嘴要哭，容与笑着让王二将红鸡蛋端下去，趁着现在没人，从一旁的案上抓了两块饴糖逗孩子。
王知县的青呢小轿转过碾坊，晒谷场忽然静了一瞬。
轿帘缝里漏出半截描金名帖，师爷高声唱喏：“县尊贺容秀才‘青云初步’——”尾音拖得老长。
容与虽然照例给王知县递了请帖，却没想到他真会过来。不过因为准备得充分，此刻也不甚忙乱，立刻上前给王知县俯身行礼。
王知县今日穿了件半旧的宝蓝直裰，腰间玉带换作青布汗巾，倒像是邻村来吃席的教书先生。
他和蔼笑着扶起容与来，只说：“今日是容小友的好日子，我是来吃酒的客人，不必过于惊动。”
王知县摆出这样的架势，容与不能不识好歹，自然点头应是。
不过话是这么说，又怎会不额外招待？就这么一会儿，桂氏族老和两位先生都赶过来了，簇拥着王知县坐到尊位上。
灶台边突然爆出喝彩，原来杀猪匠老刘头喝高了，正用刮毛刀表演“刀尖挑枣核”。枣核飞过王知县头顶时，师爷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只见一个十来岁身穿湖蓝襦裙的女娃飞身扑过来，用筷子稳稳夹住枣核，同色宫绦编着的青丝荡起飞扬的弧度。
眼看着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容妍讪笑着，行了个礼跑走了。
八大碗上桌时，晒谷场腾起白茫茫的蒸汽。
“秀才公尝头筷！”杀猪匠满嘴油光地递来竹筷。容与请王知县来夹，王知县谦让半晌，还是笑容满面地夹了一筷子。
明知自己在这里，其他人会不自在，王知县略尝了几筷子菜，喝了耆老们敬的酒，便告辞离去了。
离开之前，王知县拉着容与转到祠堂后巷：“容小友，过几日本县便要离开了……”
容与露出疑惑的表情，瞧见王知县脸上的喜色，这才恍然大悟道：“恭贺县尊大人高升！”
“不过是平调去金陵户部清吏司，算不得高升。”王知县脸上的笑都压不住了，还是故作谦虚地摆一摆手。
自古京官高半阶，能平调回京，已经算是高升了。不过王知县这么说，容与也没反驳，而是说着：“不知县尊大人何日启程？学生要去送一送才是。”
“山水有相逢，何必如此客套。不过本县要说的不是这个，这次继任的县令，听闻……乃是容首辅一派，到时小友不妨去认个亲。”
要说这容首辅，和容家还真有些关系。
论起谱系，容父容明涣和容首辅算是同族，不过是旁支中的旁支，早就出了五服。
而且容与从母亲那儿打听到，当年容秀才和族中闹了矛盾，自己搬离了宗族——也有人猜测，他是被赶出来的，什么别处而居，不过面上说的好听罢了。
容与面上笑容不变，干脆应下来——她知道，王县令提前透露消息，是在示好，却也没必要与他多说。
等到王知县离去，晒谷场的氛围才热起来。
村民们哄笑着学城里人玩起“飞花令”，赵寡妇的幺儿奶声奶气背“床前明月光”，把“疑是地上霜”说成“一碗豆腐汤”。两位先生摇头直笑，震落了直裰上的瓜子壳，学子们跟着起哄道：“这孩子有神童之资！”
……
桂桥村连着哄闹了两日，头一日是容与，第二日是桂锦程，第三日，他们又相携去了陈家村，桂锦行的宴席摆在了县城，他家这一支财大气粗，竟连续摆了三天流水席。
好容易闹过这几天，该走的礼都走完了，陈夫子便通知容与——去龙虎山。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是由王二驾车，而且在去龙虎山之前还去了一趟县城，陈夫子问容与去县城做什么，容与只神神秘秘地说：“去取货。”
晨雾刚漫过县城西门，陈夫子下车，发现王二将马车赶到了车马行，一时心下有些疑惑：明明有车，为何还要到车马行来。
一错眼，他就瞧见容与在车马行前摆弄个怪模样的铁家伙。
——一匹青骡套着的车架下，四只包铜木轮在青石板上碾出蛇形辙印，轮轴间竟用铁链挂着一串青铜铃铛。
“胡闹！”陈夫子灰布直裰扫过车辕，“自汉武罢黜四轮辇，中原哪还有造四轮车的？”他枯指点向车轴连接处，“这直辕硬轴，遇个沟坎就要翻车！”
容与并不急着反驳，而是笑着叫人掀开车板，露出内里乾坤：“夫子且看这‘活节’。”
只见前后车轴间嵌着块铁力木转盘，“此物唤作‘璇玑毂’，仿张衡地动仪八龙衔珠的机括所制。”她轻扳辕头铜杆，前轮竟如龟首般左右扭动，后轮辙印严丝合缝叠在前辙上。
车马行掌柜凑过来插嘴：“四轮车往日最怕转向，容相公这‘双辕分舵’的机关…”
话音未落，容与突然扬鞭抽向骡马。那骡受惊猛蹿，车身却似灵蛇摆尾，四轮在方寸之地转出个浑圆的轨迹，车身丝毫未歪。
陈夫子不甚明显地瞪大了眼睛，瞧见轮轴间暗藏的铜簧：“这减震的机括，莫不是从诸葛连弩的‘蹶张’改来？”
“夫子圣明。”容与叩响车底板，露出夹层里蜂窝状的竹篾格子，“填上棉絮能吸震，塞满艾草可驱虫。”
掌柜的适时捧来账本：“四轮车载重是双轮车三倍，容相公这车还加了减震，坐起来也是舒适无比，实在是高妙！”
就是这造价……也贵了不止一点。
“这车…”夫子喉头滚动如吞了秤砣。
“唤作‘地载天枢车’，那减震的装置是仿的当年的礼盒。”容与轻抖缰绳，四轮碾过青石板发出闷闷响声，“学生还添了些小玩意。”她神神秘秘笑着，扳动了辕头铜雀首，车底突然弹出四根精钢撑脚，“如此，遇着三十度陡坡也能如履平地。”
“您说静笃居士好云游，用这个当做给静笃居士的拜礼，是否合适？”
陈夫子啧啧称奇，陡然对此次拜访更添了信心。
不是说这礼物多么贵重，而是静笃居士当年也爱这些机巧之物，这下完全是投其所好了——而且还显得准弟子多么孝顺，担忧老师旅途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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