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十七分。
天光未亮,青禾镇还沉浸在雨后湿冷的薄雾中。
临时驻地的书房里,只有一盏孤灯亮着。
林晚秋已经一夜未眠,但她的眼神却没有任何疲态,反而像淬过火的刀锋,亮得惊人。
陆承宇那句“事关……你父亲的剑”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她思维的最深处。
她没有去回应那场必然走向决裂的对话,而是选择用行动去寻找答案。
她面前是一个陈旧的樟木箱,里面装满了父亲林建国的遗物。
这些年,她很少打开,仿佛只要不去触碰,那个伟岸如山的父亲形象就不会有丝毫动摇。
但现在,她必须亲手凿开那座山,看看里面究竟藏着的是丰碑,还是废墟。
她的指尖拂过一本本荣誉证书、一叠叠工作嘉奖,最后停在箱底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壳本上。
这是她幼时见过无数次的会议纪要手抄本,父亲的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她一度以为只是无聊的工作笔记,从未细看。
今天,她一页页地翻了过去。
熟悉的笔迹记录着青禾镇发展的点滴,从修桥铺路到邻里纠纷,桩桩件件,事无巨细。
她的心跳随着书页的翻动而愈发沉重,像在一步步走向审判庭。
终于,她翻到了那关键的一页。
日期:2014年9月18日。
墨蓝色的钢笔字迹依旧清晰:“关于易地搬迁项目资金预拨流程,周德海同志提议,为加快进度,可由镇政府先行出具空白授权,交由承建方承安集团调配,待手续补齐后统一入账。我坚决反对。扶贫款是高压线,一分一厘都必须对应到具体项目和人头。若政策失公,宁可项目停摆,也绝不能开口子。”
字迹到这里,笔锋微微有些颤抖,似乎透着纸背都能感受到书写者当时的愤怒与坚持。
林晚秋紧绷的心弦略微一松。
然而,她的目光下移,心瞬间坠入冰窟。
在那段话的末尾,有一个小小的星号,引向页脚的空白处。
那里,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几乎要被岁月磨平的小字。
字迹潦草而压抑,与上面的刚正截然不同,充满了无力和屈辱。
“但他们拿小禾的大学学费和前途威胁,我只能签字……此生最大耻辱。”
轰的一声,林晚秋脑中那根名为“信仰”的弦,在绷断的边缘发出一声悲鸣,却又在最后一刻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死死拽住。
不是同谋,是胁迫。
不是堕落,是牺牲。
她以为的污点,原来是父亲用自己的清誉和半生骄傲为家人筑起的、一道滴着血的防火墙。
那支曾写下无数为民请命报告的笔,最后写下的,竟是自己的忏悔。
林晚秋的手指在那行铅笔字上轻轻抚过,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砸在纸页上,迅速晕开,像一朵无声绽放的悲伤之花。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住嘴唇,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全部咽回胸腔,化作一股坚硬如铁的意志。
上午八点三十分,青禾县教育局档案科。
林小禾以“清泉读书会”需要溯源早期受助学生档案为由,申请查阅2014年度的贫困生资助记录。
她的理由无懈可击,申请很快得到批准。
在落满灰尘的档案架深处,她找到了那一年的林姓学生补助发放名单。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当年的她,正因为收到了那笔关键的助学金,才得以顺利入学。
可父亲的日记里,那句“拿小禾学费威胁”又作何解释?
她迅速翻到自己的名字,对应的记录却让她瞳孔猛地一缩。
在一份标注着“助学金终止通知书”的复印件上,赫然写着:“经复核,林小禾同学因家庭经济状况显着改善,已不符合持续资助条件,自2014年秋季学期起,终止其国家级贫困助学金发放。”
在通知书的签名栏上,“班主任:李建华”五个字龙飞凤舞。
但林小禾一眼就认出,那根本不是李老师的笔迹!
她曾帮李老师整理过无数次作业本,对那温润工整的字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这是一个拙劣的伪造!
原来如此。
他们并非直接扣下了钱,而是用一份伪造的文书,在系统层面制造了她“自动放弃”的假象,从而名正言顺地切断了她的经济来源。
而父亲,为了不让她的大学梦就此破灭,只能饮下那杯屈辱的毒酒,用自己的“签字”,换回了她被“合法”剥夺的未来。
林小禾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强忍着泪水,按照规定,将这份关键材料密封进证物袋,立刻送交给了在外等候的技术组同事。
同时,她登录内部协作系统,在案件关联信息里,将这份档案标记为“高风险伪造记录”,触发了省级教育监察平台的自动备案警报。
一张看似微不足道的助学金终止通知,此刻变成了一枚精准的巡航导弹,锁定了腐败黑幕的又一个关键节点。
上午十点五十分,临时指挥部。
陈秘书推门而入,脚步带着一股凌厉的风。
他将一份加密文件直接传输到林晚秋的电脑上,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锋芒:“晚秋同志,省厅最新指令。”
林晚秋的目光在屏幕上飞速扫过。
文件标题是红色的——《关于对犯罪嫌疑人周德海实施逮捕的决定》。
正文清晰地列出了逮捕依据:其一,根据已发现的张志明同志遗骸及法医鉴定,周德海涉嫌故意杀人罪;其二,根据已恢复的视频证据及多方证词,周德海涉嫌贪污罪、滥用职权罪;其三,根据你提交的关于“影子文书”体系的初步分析报告,认定其存在构建系统性腐败网络的重大嫌疑。
省委政法委、省纪委监委、省公安厅联合批示:同意逮捕,并立即成立“9·18青禾镇系列腐败案”省级联合专案组,由你担任专案组核心成员,负责后续的并案深挖工作。
而在这份雷霆万钧的批示末尾,还有一行由省纪委主要领导手写附加的批示,字迹沉稳有力:“对于林建国同志在该项目中的相关问题,应充分考虑其历史情境与特殊因素,进行客观、全面的分析,不宜简单定性。”
这短短一句话,无异于一张来自组织的“赦免令”。
它没有直接宣布父亲无罪,却给予了他一个等待公正裁决的资格。
这等于从组织层面,将父亲从“共犯”的嫌疑席上,拉回了“待证实的受害者”一边。
陈秘书看着林晚秋紧握的拳头,低声说了一句:“你爸当年没能斩断的那把刀,你现在替他砍下去了。”
中午十二点二十分,青禾镇政府那座斑驳的旧礼堂。
这里早已废弃,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旧木头的味道。
林晚秋独自一人,走到主席台中央,在那个磨得发亮的木椅上坐下。
这是当年父亲林建国主持最后一次班子会的位置。
她打开了那支小巧的录音笔,播放了技术部门从监控残片中修复的音频。
父亲嘶哑却坚定的声音响起:“……审批权绝不能下放,必须见人、见户、见材料!”
紧接着,是周德海油滑的回应:“林镇长,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嘛……您看,承安那边催得紧,您先签个空白的应急单,我们回头再补……”
背景音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纸张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刺耳摩擦。
这就是过去让林晚秋心碎的“铁证”。
但此刻,她的“真实之眼”已经完全激活。
她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灌注于听觉。
她反复播放着那段录音,一遍,两遍,十遍……她的大脑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将音频的每一个波形拆解、重组,过滤掉所有杂音。
终于,在那声刺耳的划纸声之后,一个几乎被周德海说话声和众人议论声完全掩盖的细节,被她捕捉到了。
那是一句极低、极快的低语,带着决绝和警告的意味,从父亲的齿缝间挤出:
“记住,这只是应急记录,绝不准当正式批文用。”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父亲在被迫签字的瞬间,用一句只有当事人能听清的话,给这份“空白授权”的性质下了定义,为日后的追查埋下了一颗最隐秘的钉子。
他不是完全屈服,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最后的抗争。
傍晚六点十一分,西郊乱坟岗。
林晚秋再次来到父亲的墓前。暮色四合,墓碑在风中显得格外孤寂。
她手中捧着那本手抄本。
她没有烧掉它,而是小心翼翼地将写有“此生最大耻辱”的那一页轻轻抽出,折叠好,塞进了墓碑与底座之间的一道狭小缝隙里。
像是在归还一段被历史尘封、被至亲误解的沉重灵魂。
“爸,”她低声开口,声音被风吹散,“你没能做的选择,我替你做了。你没走完的路,我来走完。”
她直起身,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
就在这时,一直被她静音的私人手机,在包里发出一声轻微的震动。
她拿出看了一眼,是陆承宇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简短而冰冷:
“我爸让我转告你,他知道你不会听。”
林晚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没有回复,甚至没有删除,只是将手机屏幕朝下,重新倒扣着放回了包里。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冰冷的雨水打在青石墓碑上,冲刷着上面的尘土,像一场迟到了整整十年的洗罪之雨。
夜色深沉,黎明将至。
而那把磨砺了十年的剑,终于要在第一缕晨光中,指向罪恶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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