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城市的脉搏沉寂到最深处,唯有冰冷的电子设备仍在不知疲倦地吐纳着数据流。
林晚秋没有回复那封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邮件,更没有向组织申报这份潜在的、足以将她拖入泥潭的“舆情风险”。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任何一丝犹豫和程序性的汇报,都会被解读为心虚。
而上级为了规避风险,最稳妥的选择就是暂停她的职务,将青禾镇的案子移交给一个与此毫无牵连的人——那正是周志邦们最想看到的结果。
调查将被无限期延宕,真相将再次被厚厚的官僚程序和人情世故所掩埋。
她不能退。
林晚秋打开了省纪委监委的内部工作网站,指尖在键盘上敲击,没有半分迟疑。
她点开的是“廉政文化”板块下的内部投稿系统,一个通常只用来发表理论学习心得的平台。
她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一名纪检干部的情书与党性》。
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她以一种近乎解剖的冷静,坦诚了自己与陆承宇的恋人关系。
从青禾镇支教时的初遇到现在,她将这段感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铺陈开来。
她甚至扫描了部分两人过往的书信作为附件,只隐去了其中涉及承安集团具体工程的敏感信息。
她写道:“……当他察觉到父辈的项目可能存在严重问题时,他没有选择远走高飞,而是将他所能接触到的所有原始合同与内部账目交给了我。他说,他不能让承安集团的基石,建立在一座随时会坍塌的危楼之上。我爱他干净的初衷,正如我敬畏我身上的这身制服。”
“……如果我的个人情感,注定要成为某些人阻挠调查、攻击国家法度的靶子,那么我选择将它主动置于阳光之下。我请求组织与同志们审视,看一看到底是谁,在企图借所谓的‘私德’,行‘公义’之私,行刺杀调查之实。”
这篇万字长文,与其说是自述,不如说是一篇檄文。
它像一枚精准制导的炸弹,在凌晨三点半被她亲手投进了省纪委监委的内网系统。
根据系统规则,这篇文章将自动推送至“全省廉政教育学习平台”的首页。
清晨六点,当第一批早起的干部习惯性地点开学习平台时,这篇文章的标题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引爆了整个内部网络。
转发、评论、讨论……舆论的火焰以她未曾预料的速度燃烧起来。
她预判了对手的所有后手。
在周志邦一系的人还没来得及组织水军,煽动“女干部为爱徇私”的外部舆论之前,她已然打出了第二张牌。
一通电话打给了林小禾。
“小禾,联系‘清泉读书会’家长群里那几位最信任你的妈妈,让她们把孩子因为宿舍墙体析碱导致皮肤过敏的照片和医院诊断书,用最朴实的语言发到社交平台上。话题就叫#我们的校舍不是爱情的代价#。”
半小时后,几组触目惊心的照片伴随着一个个母亲焦灼的文字,出现在当地的社交媒体和短视频平台。
一张张孩子红肿、溃烂的胳膊和后背,远比任何复杂的贪腐指控更能刺痛公众的神经。
几乎是同时,陈秘书按照林晚秋的授权,将一份剔除了核心人证、仅保留资金流向与工程质量问题的证据链摘要,匿名提供给了一家以深度调查着称的全国性媒体。
报道的切入点被严格限定在“草根举报人离奇横死,乡村振兴项目现惊天黑洞”,将公众的视线死死地锚定在“民生之痛”与“制度反腐”上,而非一场狗血的“干部情变”。
当天中午,舆论风向彻底逆转。
网络上,“不能让查腐者流血又流泪”的呼声,压倒了所有试图将脏水泼向林晚秋的零星杂音。
她赢得了舆论战的先手,但内部的程序压力接踵而至。
面对纪委内部可能启动的问责,林晚秋没有等待,而是主动走进了省监委主要领导的办公室,递交了一份《关于本人履职回避事项的说明》。
“领导,我申请暂停我目前的职务,并对我与陆承宇的关系进行全面审查。”她平静地开口,但下一句话却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了无比的震撼。
“但我同时请求,组织允许我继续留在专案组,完成所有证据的归集与整理工作。正因为我身处这段利益关联的旋涡中心,我才更应该、也更有责任,以自剖的姿态完成对青禾镇腐败问题的最后清算。后续所有人员的处置与案件定性,我将完全回避,交由跨区域联合调查组集体决策。”
这份声明,与其说是回避申请,不如说是一份军令状。
它以一种近乎决绝的方式,将她个人的前途与案件的真相彻底捆绑。
这其中蕴含的政治智慧与担当,让那位头发花白的领导沉默了许久。
他拿起笔,在那份说明的页边空白处,重重写下六个字:“查到底,不换人。”
一场足以将她毁灭的危机,被她硬生生转化为了对她个人与调查行动的双重信任背书。
当晚,她独自一人留在临时指挥部,整理着如山般堆积的卷宗。
最后,她取出了那个鲜红色的、标注着“待定”的档案袋。
里面,是她父亲林建国涉案的那份文件。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纸。
那是多年前,父亲为她写的入党推荐信。
她将推荐信的原件,与那份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违规审批单复印件,并排放在台灯下。
“真实之眼”的能力被她催动到了极致。
她的目光不再是审视证据,而是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笔迹对话。
两个细节,如针尖般刺入她的视野。
第一,入党推荐信的落款日期是“八月二十一日”,那个“日”字的收笔,有一个极其细微、自信的回钩,那是父亲壮年时特有的书写习惯。
而问题审批单上的“林建国”三个字后面的日期,“日”字一笔到底,干脆,却透着一丝力不从心的仓促。
第二,她迅速调取了父亲晚年的全部体检报告。
一份不起眼的报告显示,他被初步诊断出帕金森前期症状的时间,与他在那份文件上签字的月份,几乎完全重合。
颤抖的手,未必代表内心的屈服与同流合污,也可能……只是病痛下无法自控的无奈。
她没有推翻任何结论,只是拿起笔,在那个红色的档案袋封面上,用极小的字迹加注了一行字:“需补充医学笔迹鉴定与病理分析,暂不认定主观故意。”
这是她作为一名纪检干部,为父亲争取到的最后一道程序正义。
也是她作为女儿,能够守住的最后一丝属于亲情的尊严。
凌晨四点,办公室的寂静被手机的震动打破。
是陈秘书发来的简讯,内容简短而有力:“宏远集团多个海外关联账户已被当地金融监管机构冻结。陆承宇本人已放弃一切法律抗辩,自愿回国配合调查。航班号cA982,预计明早九点落地首都国际机场。”
林晚秋盯着屏幕上那串熟悉的航班号,良久。
她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夜色依旧浓重,但遥远的地平线上,那条分割天与地的线上,已经渗出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倔强的光。
“你回来了,”她对着窗外无边的黑暗轻声说,像是在对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人,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可有些门,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她拿起手机,拨通了林小禾的电话,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果决。
“小禾,准备一场直播,就在南塘渡口的老桥头。主题就叫‘我们不说谎’。去告诉那些被夺走声音的村民们,这一次,轮到他们说话了。”
窗外,第一缕带着水汽的晨风吹过河面,将平静的江水吹皱。
碎银般的波光在熹微的晨光下晃动,如同无数双在黑暗中蛰伏已久,终于缓缓睁开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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