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后堂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混合着劣质熏香与隐约尸臭的诡异气息。孙恩高踞上座,宽大的道袍袖口绣着狰狞的鬼面,他面前摊开着一卷破旧的竹简,正是那记载着“尸山血海,瘟神降世”传说的《山海经》残篇。
陈衍垂手站在下首,和其他几个被临时任命的“伪官”一起,只觉得那竹简上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化作粘稠冰冷的毒液,顺着脊椎往上爬。他名义上是这“傀儡县令”,实则只是邪教屠刀下的一个传声筒。
“天师垂悯!”孙恩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非人的空灵,在昏暗的堂内回荡,“晋室无道,暴虐苍生,以至天怒人怨。今有神谕昭示,欲解此厄,需借‘尸山’之力,引瘟神之怒,荡涤人间污秽!”
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竹简上的一处:“看!上古先贤已有明示!堆积尸骸于水源之上,怨气冲霄,瘟神必至!此乃天罚,非我辈之过!”他环视众人,目光最终落在陈衍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陈‘县令’,此事,便由你亲自主持。即刻征发城内所有待处理的尸首——那些污秽的晋官、冥顽的士族、还有染疫而亡的贱民——运往城西若耶溪上游,三处主要入水口!垒尸成山,引瘟神怒,嫁晋军罪!此乃‘净世’大法,尔等当尽心竭力,不得有误!”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陈衍的心脏。投尸污染水源!这已非单纯的杀戮,而是要将整座城,乃至下游流域的无数生灵拖入瘟疫的地狱!还要将这滔天罪孽栽赃给正在外围试图解围的北府军!
他喉咙发干,几乎要出声反对,但脑海中立刻闪过张婶怀中婴儿孱弱的面容,闪过陈珪冰冷的眼神,闪过地牢里那些绝望的脸。反抗?此刻形同自杀,且会连累无辜。他只能深深低下头,掩去眼中翻腾的怒火与痛苦,嘶哑地应道:“谨遵…天师法旨。”
执行的过程,是陈衍穿越以来所经历的最接近地狱的景象。
城中的尸骸早已堆积如山。被虐杀的士族、病饿而死的流民、处决的“叛徒”……各种死状,腐烂程度不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孙恩的“长生人”监工们用长矛驱赶着被强征来的民夫,像驱赶牲口一样,将一具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躯体装上吱呀作响的牛车、板车。
陈衍不得不亲临现场“督工”。他站在一处临时堆积点旁,看着一具年轻的士族尸体被粗暴地拖拽上车,那尸体的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天空。旁边一个老妇的尸体,蜷缩着,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早已僵硬的婴儿。民夫麻木地搬运着,脸上只有恐惧和绝望,不时有人因恶臭或体力不支而呕吐、瘫倒,立刻招来监工雨点般的鞭打。
“快点!磨蹭什么!天师等着尸山引瘟神,净化这污浊世道呢!”一个监工头目狞笑着,一脚将一个踉跄的民夫踹倒在尸堆旁。
陈衍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他感觉自己灵魂的一部分正在被这腐臭的气息、这麻木的残忍一点点吞噬。
车队在监工和“长生人”士兵的押送下,如同送葬的鬼魅长龙,蜿蜒着向城西若耶溪上游而去。沿途的百姓躲在残破的门窗后,惊恐地看着这运送死亡的队伍,窃窃私语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到达指定地点——三处宽阔的溪流入水口。溪水原本清澈,此刻却因连日杀戮和混乱而显得有些浑浊。陈衍看着眼前流淌的生命之源,想到它即将被彻底玷污,成为传播死亡的通道,心如刀绞。
“垒!给老子垒起来!越高越好!让瘟神老爷看得清楚!”监工头目挥舞着鞭子咆哮。
民夫们在皮鞭和长矛的威逼下,哭嚎着、颤抖着,将一具具尸体抛入冰冷的溪水中,或者堆叠在岸边。腐烂的肢体纠缠在一起,惨白的、青紫的、布满尸斑的皮肤在黯淡的天光下触目惊心。尸体堵塞了部分水流,溪水开始变得粘稠、发黑,散发出比之前浓烈十倍的恶臭。蝇虫如同黑色的云雾般腾起,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
陈衍麻木地“监督”着,目光扫过那些被投入水中的尸体。忽然,他瞳孔微缩。在一具被水泡得发胀的壮年男性尸体手腕上,他看到了一个模糊但熟悉的烙印——一个扭曲的船锚图案夹杂着某种异域文字。这烙印他曾在被俘的南洋海盗尸体上见过!这并非本地流民或士族!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他:这些尸体里,混杂着被“长生人”秘密处理掉的、可能知道太多“海外贸易”(实为奴隶贩卖)内情的人证!孙恩此举,不仅是嫁祸和制造瘟疫,更是在大规模、彻底地销毁罪证!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邪教的狠毒与缜密,远超他的想象。
就在尸山渐渐成型,溪水肉眼可见地变得污秽不堪时,陈衍的目光落在岸边几辆还没来得及卸完的牛车上。车上除了尸体,还有一些从城中仓库搜刮来的、原本用于建筑或消毒的生石灰袋子,在混乱中被一同运了过来,此刻被随意丢在角落。
一个极其冒险、可能徒劳,但陈衍无法抑制的念头涌了上来。
趁着监工头目正对着一个动作稍慢的民夫拳打脚踢,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的刹那。陈衍装作巡视,不动声色地靠近那堆石灰袋。他迅速抽出腰间一把用于防身的短匕(也是缴获的劣质品),猛地划破几个袋子!灰白色的生石灰粉末瞬间倾泻出来。
“哎呀!怎么回事?”陈衍故意提高声音,带着一丝“气急败坏”,指着倾泻的石灰,“废物!连东西都看不好!这石灰沾了水气就废了!还不快把这些没用的东西推到水里去?难道留着占地方吗!”他指着旁边尸水横流、污秽不堪的溪岸浅滩。
几个离得近的民夫和士兵愣了一下。监工头目闻声看来,见是“陈县令”在发火,又看到不过是些“没用”的石灰洒了,不耐烦地挥挥手:“听见没有!推水里去!别碍事!”
几个民夫如蒙大赦,赶紧七手八脚地将破损的石灰袋连同其他几袋完好的,一起推入溪水中,就在尸山堆积点的下游不远处。生石灰遇水,瞬间发生剧烈的反应!
“嗤——嗤啦——!”
大片白色的烟雾伴随着刺鼻的气味猛烈升腾,如同平地升起的小型烟柱,发出滚水沸腾般的声响。水花翻滚,白色的石灰浆迅速扩散开来,与污黑的尸水混合。
“怎么回事?!”监工头目吓了一跳,警惕地看向那翻滚的白雾和水花。
陈衍强作镇定,脸上甚至挤出一丝“恼怒”:“慌什么!不过是石灰遇水!这些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看看,弄出这么大动静!”他指着那翻腾的白浆区域,“正好,这些脏东西(指石灰浆)也能冲冲晦气!动作快点,把剩下的尸体都处理完!”
监工头目将信将疑,但看到陈衍“镇定”的呵斥,又觉得似乎只是意外和废物利用,便不再深究,转而继续催促民夫加快速度。
陈衍的心却在狂跳。他知道这点石灰对于如此庞大的尸山和流量不小的溪水来说,作用微乎其微,杯水车薪。石灰的强碱性或许能杀死部分最靠近区域的病菌,产生一点点的消毒效果,但更大的作用,是它剧烈反应时产生的异象和气味,以及……在浑浊的尸水中,那一片刺眼的白。
这抹白色,是他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与污秽中,唯一能投下的一颗微小石子。是他对这场滔天罪孽,所能做出的、微不足道却倾尽全力的反抗。
当最后一具尸体被抛入溪流,三座由死亡堆砌的“祭坛”在入水口森然矗立。污浊的黑水裹挟着破碎的衣物、肿胀的肢体,打着旋向下游流去。空气中弥漫着死亡与石灰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
一个负责此地的“长生人”小头目,拿着沾了墨汁的、似乎是刚剥下不久的人皮,在上面标记着投尸点的位置,准备绘制那份恐怖的“资源图”。
陈衍站在岸边,望着那流向会稽城、流向更广阔地域的毒水,胃里翻江倒海。他再也忍不住,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体外。他吐出的只有酸水,但那份目睹并“参与”了灭绝人性之恶的罪恶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住了他的心脏。
尸山沉浮,咒泉已开。瘟疫的种子,随着这被诅咒的溪水,悄然洒向人间。而他陈衍的名字,注定要与这场人为的浩劫,产生无法洗脱的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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