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绞索依旧紧紧勒在陈衍的脖子上。窝棚里婴儿虽然退烧,但长期的饥饿和虚弱让他像株随时会枯萎的幼苗。那点稀粥和草根糊糊,远远不够。陈衍知道,他需要更有营养的东西——鸟蛋、小鱼,甚至是田鼠。为了这点渺茫的希望,他像幽灵一样,更频繁地游荡在难民营外围那片广袤而荒芜的田野里。
目光扫过这片被战火和流民反复蹂躏过的土地,除了绝望的焦黑和龟裂,偶尔也能看到零星的生命挣扎。几个同样骨瘦如柴的流民,或是陈氏庄园外围田庄里麻木的佃户,正驱使着同样疲惫不堪的耕牛,在坚硬冰冷的冻土上,试图开垦出一点来年糊口的希望。
然而,他们使用的工具,让陈衍的眉头紧紧锁起。
那是直辕犁。
笨重、原始、效率低得令人发指。长长的直辕如同一条沉重的枷锁,需要极大的力量才能牵引。犁身结构僵硬,翻土浅而费力。陈衍亲眼看到,一个枯瘦的老农拼尽全力压着犁梢,前面那头瘦骨嶙峋的老牛绷紧了全身肌肉,鼻孔喷着粗重的白气,犁铧却只在冻土上划出一道浅痕,前进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停顿,每一次人畜共同的喘息,都像是在无声控诉着这工具的落后与残酷。宝贵的体力被这种低效的工具无情地消耗着,收获的却只有微薄的希望。
这幅景象,如同一个冰冷的楔子,猛地敲进了陈衍混沌的脑海。现代记忆的碎片瞬间被激活、重组,变得无比清晰——曲辕犁!唐代才普及开来的高效农具!短辕弯曲,重心后移,操控灵活省力;增设犁评、犁建,可以调节入土深浅和翻土角度,效率倍增!
一个大胆的、甚至有些疯狂的想法,如同黑暗中骤然划亮的闪电,照亮了他绝望的心海。
知识! 这超越时代的农具知识,或许就是他叩开那冰冷门阀高墙的唯一钥匙!即使换来的只是最低等的庇护,一个相对安全的角落,一口能养活他和怀中婴儿的饭食,也值得赌上一切!
希望的火苗一旦点燃,便驱散了部分疲惫。陈衍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开始在垃圾堆、废弃的窝棚、荒田的边缘疯狂搜寻。寻找一切可能利用的材料:一块相对平直、带有天然弧度的断木,那是未来弯曲的辕;几片相对坚韧、边缘被磨得锋利的石片或陶片,可以作为简易刻刀;几缕坚韧的树皮纤维或捡来的破布条,用来捆扎固定;甚至还有一小块相对平整、便于书写的破木板。
窝棚狭小的空间成了他的秘密工坊。当婴儿沉睡时,他便借着窝棚缝隙透入的微弱天光或篝火的余光,开始了这项关乎命运的“工程”。没有尺规,没有精密的工具,全凭记忆中的结构和反复的摸索、试验。粗糙的石片在木头上艰难地刻划、打磨,手指被划破、磨出血泡是常事。他用树皮纤维捆绑关键节点,测试结构的稳定性和弯曲辕的受力角度。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模型简陋得可怜,歪歪扭扭,但他执着地调整着,确保核心的结构原理——那关键的弯曲短辕和可以上下调节的简易犁评(他用一块带凹槽的木片和一个可移动的木楔来模拟)——清晰无误地呈现出来。
几天几夜近乎不眠不休的专注,一个只有巴掌大小、却凝聚着他全部希望和智慧的曲辕犁模型,终于在他的手中诞生了。它粗糙、丑陋,布满手工的痕迹,却像一件跨越时空的圣物,承载着改变的可能。
接着,他用烧焦的细小木炭枝,在那块相对平整的破木板上,极其工整地写下了一份“改良耕犁策”。文字力求简洁明了,直指要害:直辕之弊(费力、难操控、翻土浅);曲辕之利(省力、操控灵活、深耕增产);犁评之妙(调节深浅,适应不同土质)。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赤裸裸的效率对比和生存诱惑。
现在,只差最后一步——将它递出去,递到能看懂它价值的人眼前。陈禄和他的亲信?那无异于羊入虎口。陈衍的目光,早已锁定了一个在田间巡视时偶然见过的身影——陈氏旁支的一位老管事,陈伯。他面容清癯,眼神虽然浑浊,却少了陈禄那种赤裸的倨傲和暴戾,看向田地时,偶尔会流露出一丝老农特有的忧虑和专注。
机会终于来了。
一个微冷的清晨,薄雾笼罩着荒田。陈衍远远看到陈伯带着一个年轻仆从,正背着手,在田埂上慢慢踱步,眉头微蹙地看着几个佃户艰难地驱使着直辕犁翻地。他佝偻着背,像其他寻找野菜根茎的流民一样,悄悄靠近,利用田垄的遮挡,绕开了陈禄亲信可能出现的区域。
就在陈伯停下脚步,看着老牛又一次吃力地停下喘息时,陈衍深吸一口气,从田垄后快步走出,在距离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深深躬下了腰,双手高高托起那个简陋的模型和那块写着“策论”的木板。
“老管事在上,”他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嘶哑和卑微,却努力保持清晰,“小人…小人有件东西,斗胆请老管事过目…或…或对田亩耕作,略有微益…”
陈伯显然被这突然出现的流民惊了一下,旁边的年轻仆从立刻警惕地要上前驱赶。但陈伯的目光,却被陈衍手中那奇特的小物件吸引了。他摆摆手制止了仆从,浑浊的老眼带着一丝疑惑和审视,走近了几步。
他接过了那个小小的模型。入手是粗糙的木质感,结构怪异,弯弯曲曲,与他熟悉的直辕犁大相径庭。他下意识地用布满老茧的手指抚摸着那弯曲的辕,又拨弄了一下那个可以上下移动的木楔(犁评)。接着,他拿起了那块破木板,眯起眼睛,仔细辨认着上面用炭笔写就的、虽然简朴却条理分明的文字。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老牛的喘息和寒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陈伯的手指在模型的关键结构处反复摩挲着,浑浊的老眼时而盯着模型,时而扫过木板上的字迹,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皱纹如同沟壑般深刻。那并非全然的不解,而是一种混杂着惊愕、困惑,以及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在眼底深处悄然闪现。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钩,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形销骨立、衣衫破烂不堪,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年轻流民。
荒野的风吹过,卷起陈衍褴褛的衣角。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怀中的婴儿似乎也感受到了这紧张的气氛,在襁褓里不安地动了动,发出一声细微的哼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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