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天佑被关了整整三天禁闭。房门从外面锁着,窗户也被钉死,只有一日三餐由那个被他牵连、挨了训斥的贴身小厮悄悄塞进来。他像一头困兽,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脑子里全是白芷和陆轻尘逃出城时的情况,担心他们是否安全,是否被追上。
第四天早上,房门终于被打开了。
进来的是钱掌柜和另外两个身材高大的家仆。钱掌柜脸色灰败,眼神复杂地看了赵天佑一眼,低声道:“少爷,老爷让您去总号库房。”
赵天佑心里咯噔一下。去库房?不是书房?他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他跟着钱掌柜,沉默地穿过商行繁忙的前堂,走向后院深处把守最森严的库房区。一路上,遇到的伙计和管事们都低着头,不敢看他,气氛压抑得可怕。
总号最大的银库和货仓前,赵老爷子背对着他们,独自站着。他往日挺直的脊背,此刻竟显得有些佝偻。阳光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泛着刺眼的光。
库房的大门敞开着。但里面传来的,不是往常清点银钱、搬运货物的忙碌声响,而是一种令人心慌的、近乎死寂的空旷感。
赵天佑一步步走到父亲身后,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爹?”
赵老爷子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他只是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示意钱掌柜和家仆退下。
等到脚步声远去,只剩下他们父子二人时,赵老爷子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赵天佑看到父亲的脸,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仅仅三天,父亲仿佛老了十岁。眼眶深陷,面色灰暗,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透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
“逆子……”赵老爷子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没有了之前的暴怒,只剩下一种深可见骨的无力,“你干的好事……”
赵天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嘴唇动了动,想辩解,却发不出声音。
赵老爷子不再看他,而是侧过身,抬手指向那洞开的、幽深的库房大门。
“看看吧。”他说,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看看你一时冲动,你所谓的‘仗义’,换来了什么。”
赵天佑僵硬地转过头,望向库房内部。
他愣住了。
巨大的库房,原本应该堆满了一箱箱码放整齐的现银、一串串悬挂的铜钱、一匹匹昂贵的绸缎、一箱箱珍贵的货物……那是四海商行百年积累的底气,是流淌的血脉。
但现在,库房空了一大半。
原本存放现银的区域,只剩下地上几道清晰的、箱子长期放置压出的印痕,以及一些散落的、不值钱的碎屑。昂贵的丝绸区空荡荡的,货架像被剃光了头发。那些象征着财富和繁荣的堆积物,消失了。只有一些笨重、不值钱的普通货物还堆在角落,显得格外凄凉。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灰尘和空旷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这……这是……”赵天佑结结巴巴,脑子一片空白,“怎么回事?货呢?银子呢?”
“货?银子?”赵老爷子发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冷笑,“朝廷的‘借贷’,今天一早,户部的人拿着加盖玉玺的公文,在禁军的‘护送’下,直接入库提走了。商行现银和最容易变现的货物,十去七八!”
他猛地转过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赵天佑:“你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不准你帮那个钦犯吗?你不是觉得四海商行无所不能吗?现在你看清楚了?!这就是代价!这就是权力!他们根本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张纸!就能抽干我们百年的心血!”
赵天佑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一步,无法置信地看着空荡的库房:“怎么会……这么多……那商行……各地的分号……生意怎么办……”
“怎么办?”赵老爷子声音颤抖,“各地的货款无法结算,正在路上的货船没钱支付尾款,伙计们的工钱这个月都不知道从哪里出!四海商行的信誉,一夜之间就垮了!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合作伙伴,现在躲我们像躲瘟疫!墙倒众人推啊!”
他一步步逼近赵天佑,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扎进赵天佑的心里:“而这,还只是开始!他们拿到了钱,但不会满意!他们尝到了甜头,就会像水蛭一样,一直吸下去,直到把四海商行彻底吸干!直到我们赵家变得一无所有!你明白了吗?!”
赵天佑浑身冰凉,牙齿咯咯作响。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父亲肩上的压力是何等巨大,他口中的“水太深”是何等恐怖的漩涡。他那些自以为是的“仗义”和“能量”,在真正的权力碾压面前,渺小得可笑,甚至……成了加速灾难的催化剂。
“我……我没想到……”他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悔恨。
“没想到?”赵老爷子惨然一笑,“就因为你没想到!就因为你那点可笑的‘义气’!你知不知道,你派人去京兆府打探消息,虽然没成功,却留下了痕迹!那些人正愁找不到我们的把柄!这件事,正好成了他们打压、进一步勒索的借口!他们甚至暗示,如果我们不‘识趣’,下次来的就不是借贷公文,而是抄家的圣旨了!”
轰隆!
赵天佑感觉仿佛有一个惊雷在脑海里炸开!原来……原来他的行动,不仅没能帮忙,反而给了敌人攻击商行的刀!
无边的悔恨和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了库房冰冷的地面上,失魂落魄。
赵老爷子看着他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更多的依旧是绝望。他不再说什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连斥责的力气都没有了,转身蹒跚地离开了,留下赵天佑独自面对那一片刺眼的空旷。
赵天佑呆呆地坐在那里,很久很久。他抬头望着高高的、空荡的库房穹顶,四周是冰冷的墙壁和空置的货架。曾经这里金银堆积如山,是他炫耀、挥霍的底气。他曾那么自信地对那个小绸缎商说:“出去报我的名,保你衣食无忧。”
现在……
空荡的库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
他望着那些空置的银箱印痕,嘴唇哆嗦着,像是在问这空荡的库房,又像是在问自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迷茫和巨大的无力感:
“报我的名……还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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