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巍峨
风声撕裂耳膜的尖啸,似乎被什么东西拦腰斩断了。
闷头缩在裹尸布似得污秽茧子里,沈沧澜感觉自己像条被钉在砧板上等待开膛的鱼。每一次颠簸,每一次骤然加速带来的失重和撞击,都把他所剩无几的骨头架子颠得吱嘎作响。冰蝎蝠那种腥臭腐烂、混合着死亡气息的味道好像还粘在鼻子底下,可更浓重的,是把他从头裹到脚那层破布、皮子散发出的霉烂味,混着他自己呕吐物的酸腐气。茧子裹得又厚又紧,像埋进了土里,透不过气,视线也被肮脏的布条糊着,只有些微的光从缝隙里漏进来,灰蒙蒙的,还不如北境极夜时分的磷火看得清楚。
他在茧子里闷得快要憋死过去。那点儿被强行灌下去的、带着毒的生生气息,似乎只够支撑他那副破烂身体不被彻底颠散架。耳边是越来越稀疏的、从茧子外面传来的风撕裂某种东西的声响,还有一种……奇怪的、连绵不绝的、沉闷的轰鸣?像是成千上万只巨大的蜂群在很远的地方拍打着翅膀。
他被那毫无征兆的强光狠狠捅了一下眼睛。
猛地抽了口冷气!缩在茧子里,他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偏转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将一只眼睛死死贴在布条和冻土压出来的微小缝隙上。
缝隙外的世界猛地刺进来!
第一眼是白。铺天盖地的白。不像北境那种死沉、脏灰带着黑斑的冻雪,而是……耀眼的、冰冷的、仿佛凝固了的巨大山峰!
山?
不是他见过的、北境那种黢黑嶙峋、如同恶鬼脊梁般戳向天空的黑石山。
眼前的山,连绵不绝,直直插入高得看不见顶的、翻滚着白色云絮的天空里!山体的颜色,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冰冷的灰与白。那不是冰雪,是山石本身的颜色!巨大!高耸!沉重得像是无数巨神的骸骨堆叠起来的!山壁上光滑得如同打磨过,闪烁着清冷的光,隐隐还能看到上面布满了无数细密繁复、如同刀砍斧劈般留下的巨大纹路,苍凉、古朴,无声地诉说着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岁月力量。离得最近的几道山脊,陡峭得如同天神拔起的剑刃,直上直下!
那嗡嗡的、沉闷的轰鸣,越来越清晰。是风!裹挟着无数细小的白色霜粒,正猛烈地撞击在这山体那些巨大冰冷的石壁上,激荡起的回音,在整个开阔得看不见边际的天地间滚雷般传递!
白只是底色。
真正刺瞎了他这只在北境晦暗中生存了不知多久的眼睛的,是插在这巨大冰冷山体上的东西!
剑!
巨大的剑!根本不是人能用的!
它们如同参天巨树!如同倾倒的山峰!被无形的力量死死地钉在那些陡峭得几乎垂直的万丈绝壁之上!每一把巨剑都庞大得超乎想象!有的通体漆黑如墨,剑身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粘稠煞气,看一眼都让心头狂跳!有的通体霜蓝剔透,寒气在剑锋周围冻结成一层旋转不息的白霜!更多的则是银白或冷铁般的色泽,剑身宽厚如同门板,上面布满了古老苍茫的纹路,隐隐流转着令人不敢直视的锐金之气!
无数这样的巨剑,密密麻麻,一直钉入高天之上的翻涌云层里!阳光无法穿透厚重的云层直射下来,只能艰难地从云絮缝隙中漏出一些惨白的光柱,打在那些耸立在寒山石壁上的庞然巨剑上!给那冰冷的金属、寒玉般的质感镀上了一层死寂而锋利的光!
嗡——!
视野尽头,在那最高的、隐没在浓厚翻滚云层深处的山巅之上!一道更加宏大、无法想象其规模的巨柱,骤然在云层背后亮起!如同天神手中的长矛!那光柱色泽奇异,是无数种森冷剑气强行糅合在一起的混沌色!它刺破云层!瞬息间扩散开来!化作一片弥天盖地的庞大剑形光影!悬停在云巅之上!剑尖所指,睥睨四方,仅仅是光影本身散发出的无形威压,就让下方无尽的山川和凝固的云海都在微微颤抖!
那就是剑门!
一个念头如同铁钉,狠狠地楔进沈沧澜混沌一片的脑海!冰冷、沉重、带着绝对的压制力量!他贴在缝隙上的那只眼睛被那云巅巨剑的辉光刺得剧痛,眼泪本能地涌了出来,混合着眼角的污垢流下,视线更加模糊不清,只有那巨大剑影的轮廓,如同噩梦烙印般嵌在他的视网膜上。
一直高速疾飞、如同无形铁链般锁着他的那股力量,似乎猛地顿挫了一下。
沈沧澜整个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向前一砸!鼻梁和额头重重撞在茧子粗糙的内壁上!疼得他眼前发黑!耳边似乎还残留着之前那巨冰砸落的回响。没等他反应过来——
咻!咻!咻!
几声尖锐短促、带着某种奇异韵律和穿透力的破空声,就在茧子外极近的地方响起!快得如同一把冷冰冰的梳子贴着茧子外层梳了过去!
紧接着,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种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感,穿透厚实的茧子污布,落在他身上。那感觉很微弱,却带着一种全然陌生的、令他从骨髓深处不安的……鲜活?
透过缝隙,他猛地看到!
几道矫健、利落的身影,如同贴着水面疾掠的飞燕,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几乎贴着他茧子下方的空隙,“唰”地一下电射而过!
那些身影!穿着统一!衣袍在疾风中拉直绷紧!底色是极其纯粹的、不带一丝杂质的霜白!领口、袖口、衣摆处却都滚着云青色丝线绣出的层叠云雾与冰裂状花纹。那些人御空飞行,身姿挺拔如寒峰青松!脚下踩着的也不是那冰冷的巨石,而是一柄柄大小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吞吐着森冷寒芒的长剑!
剑光清冽!划破空气时留下短暂而璀璨的光轨!如同冰棱在日光下一闪即逝的反光!
人!
活的!
而且是……很多人!
他们驾驭着剑光,穿梭在那些巨大得令人窒息的山峦绝壁和无数钉在山体上的庞然巨剑之间!动作轻盈迅疾!如同鱼游深水,鹰击长空!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只有剑鸣破风!他们的目标,隐约指向最高的那座插满无数巨剑的主峰!
沈沧澜那只贴在缝隙上的眼睛瞳孔骤缩!
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死死攥住!
这些人……
他们飞得太近了!近到他几乎能看清其中一人回望过来的眼神!
冷漠。
那绝不是他熟悉的北境魔物带着嗜血贪婪的凶光。
是一种……绝对的冰冷!如同俯视尘埃!没有丝毫波澜!似乎他这只裹在污秽破布里的茧子,连入他们眼中的资格都没有!那扫过来的目光,仅仅停留了万分之一息,比看山壁上飘落的雪花还要短暂随意!随即视线便如同抛弃垃圾般挪开,继续投向更高的目标!
仅仅是一道随意的目光接触。
一股更加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沈沧澜的心脏!比他置身北境万年冰窟底部时感觉到的空洞寒冷更甚!
那是一种……错位感!
滔天的、无声的巨浪!
他是一只被狂风暴雨卷上海滩的臭虫。
这里!这里的山石!这里的每一缕风!那高悬云巅的庞大剑影!那些驾驭着冷光、如同神只般冷漠飞过的身影!甚至连空气里那点微弱的温热感!
所有的所有!
都带着一种宏大、冰冷、秩序井然的压迫!一股他完全陌生、却又强大到足以将他那点微薄意识彻底碾碎的意志!它们构成了一个无形却坚固无比的壁垒!
干净!太干净了!
一种近乎残忍的干净!
没有一丝尘土!没有一星半点的污泥!连空气都凛冽得像是刚从万载玄冰里洗刷出来!
而他。
裹着一身北境死地的血污!冻土!腐烂兽皮!干涸的呕吐物!肚子里装着发霉带血的烂饼!带着那点属于阴暗角落里挣扎求存的腐臭味!
甚至连呼吸里喷出的气,都在挣扎着想要污染这片纤尘不染的清冷地界!
格格不入!如同脓疮长在白玉之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慌,比面对雪蝠和冰蝎蝠时更甚的恐慌,猛地攫住了他!这恐慌甚至压倒了身体被颠簸的疼痛和对陌生环境的茫然!他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想要把自己埋得更深,想要让这些裹着他的脏东西把他整个裹起来,把这身不堪彻底掩埋!不要让一丝属于他的“肮脏”气息泄露出去!
那只一直死死攥着他手腕、如同冰铁枷锁的手,再次施加了力量!
拉扯!毫不留情地拉扯!
沈沧澜只感觉天旋地转!那茧子被一股强横霸道的力量扯动!身体无法控制地向前一扑!
噗!
他那张被污垢和血痂覆盖的脸,猝不及防地撞破了外层缠裹最薄的布条,露了出来!额头、鼻尖、脸颊、嘴唇……瞬间失去了那层污秽包裹!
冰冷的空气,带着前所未有过的凛冽、新鲜、却又饱含着某种无形锋芒的气息!如同无数把烧红的细针,狠狠刺向他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
疼!是那种被无数目光灼烧的痛!虽然周围似乎空无一人!
更可怕的是!
他露在外面那只左眼!
那只在污垢缝隙后窥探了片刻的、纯粹熔金般的金色瞳仁!毫无遮拦地暴露在了这片弥漫着剑气清辉、冰冷宏大的天地之间!
那一抹妖异、野性、绝对不属于此地的黄金色泽!
沈沧澜脑子“嗡”的一声炸开!像是被剥光了扔在雪地里!他几乎是凭着最原始的本能,猛地闭上那只暴露的金瞳!用尽全部力气,将脸死死地埋向还在裹着他的污秽布片里!
太……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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