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区的殡葬用品店总在黄昏时分飘起股奇异的甜香，尤其靠近后屋的储藏室，那味道浓得发腻，像融化的红糖拌着腐肉。我攥着从骨算盘裂缝里捡出的半截烛芯，芯子是用麻绳缠着的头发，末端还沾着些半凝固的蜡油，泛着诡异的淡黄色——阿砚的魂魄附在上面时说，这烛芯与“尸油蜡烛”有关，而那蜡烛，能照见“藏在影子里的东西”。
储藏室的门是块厚重的木板，上面钉着七根铁条，铁条上挂着些白色的丧幡，幡角缠着圈圈黑线，线头上系着些小小的纸人，纸人的脸都是空白的，却在烛光下隐约能看见五官的轮廓，像有人用指甲在上面划出的印子。
“要点蜡烛？”个穿黑袍的女人从阴影里走出来，袍子的下摆拖在地上，沾着些暗红色的污渍，污渍里混着些细小的骨头渣，像没扫净的骨灰。她的脸上蒙着块黑纱，纱眼处露出双眼睛，瞳孔是竖缝，像猫的眼，手里捧着个铜盘，盘里码着排蜡烛，烛身是淡黄色的，表面泛着油光，烛芯却都是黑色的，像用烧过的棉线做的。
“这是‘照影烛’，”女人用指甲敲了敲烛身，发出“咚咚”的闷响，像敲在灌满油的皮囊上，“烛油是用难产而死的妇人尸油熬的，烛芯缠着她们未出世的孩子的胎发，点着了，能看见影子里藏着的东西——不管是人的，还是鬼的。”
她突然抓起根蜡烛，凑近我的脸，烛身的油光映出我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只是脖颈处多了只手，手指细长，正轻轻掐着我的喉咙，指甲缝里还沾着些黑色的泥。
“看见没？”女人的声音从黑纱后传来，带着股说不出的黏腻，“你的影子里藏着东西呢，它跟着你很久了，就等你魂最弱的时候，把你拖进影子里，替你的位置。”
墙上的影子突然剧烈扭动，那只手掐得越来越紧，我的喉咙传来阵窒息感，像真的被什么东西扼住了。阿砚的声音突然从半截烛芯里钻出来：“用烛芯戳它的手腕！那是活尸的手，怕胎发！”
我猛地抓起烛芯，朝着影子里的手腕戳去。墙上的影子发出声凄厉的尖叫，那只手瞬间消失，影子的脖颈处留下个黑洞，洞里钻出些黑色的雾，像被戳破的气球。
“你身上有活人的魂气，”女人突然后退半步，黑纱下的眼睛闪过丝惧意，“这蜡烛怕这个，你要是不点，就赶紧走，别扰了我的生意。”
储藏室的角落里堆着些麻袋，麻袋口露出些白色的东西，是人的头骨，每个头骨的天灵盖上都插着根蜡烛，烛油顺着头骨的裂缝往下淌，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溪流，溪流里漂浮着些细小的指骨，像没融化的冰。
“那些都是‘烛台’，”女人用下巴指了指麻袋，“有的人死了，影子却不肯走，就用他们的头骨当烛台，点上照影烛，影子就会被钉在头骨上，再也跑不了。你看那个最大的头骨，”她指向角落里的个麻袋，“里面藏着个厉害的影子，三年前把个哭丧的拖进了坟里，我用了三根照影烛才把它钉住。”
最大的那个头骨突然动了动，天灵盖上的蜡烛“啪”地掉在地上，烛芯却没灭，反而越烧越旺，火苗是绿色的，映得墙上的影子全部扭曲起来，像被扔进水里的墨。那些影子里都钻出了手、脚、甚至完整的人形，朝着我围拢过来，嘴里发出无声的嘶吼。
“它醒了！”女人尖叫着后退，铜盘里的蜡烛全部倒在地上，烛油泼洒出来，在地面燃起片火，“是你带来的魂气惊动了它！那是沈老太太的影子，当年被活尸啃得只剩半副骨架，影子却成了厉鬼，专抢活人的影子！”
沈老太太——养尸池里那具女尸！原来她的影子一直藏在这里！
墙上的影子突然全部融合在一起，变成个巨大的黑影，形状像个没有腿的女人，头发拖在地上，与地面的烛油溪流缠在一起。黑影朝着我扑来，所过之处，墙壁的砖石纷纷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土里面嵌着无数只眼睛，瞳孔都是竖缝，像女人的眼。
半截烛芯突然自己燃起，火苗是红色的，阿砚的身影从火苗里钻出来，挡在我面前。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巨大的黑影撞在一起，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油锅里溅了水。
“它怕我！”阿砚的声音带着股力量，“我的魂被拆过，影子里混着活尸的气，它不敢碰！”
黑影果然后退了些，却没散去，反而在墙上蠕动起来，化作无数个小小的影子，钻进储藏室的各个角落。那些插着蜡烛的头骨突然全部转向我，眼窝处的黑洞里钻出些黑色的线，线的另一端连着那些小影子，像无数条看不见的绳。
“它在召集其他影子！”女人突然掀开黑纱，露出张没有皮肤的脸，肌肉组织直接暴露在外面，血管像青色的蚯蚓爬满脸颊，“你必须点支照影烛，让它显形，不然等影子聚够了，就算是活尸的气也镇不住！”
她抓起根蜡烛，硬塞进我手里。烛身的油光映出她的脸，那张脸的影子投在地上，竟是完整的，皮肤光滑，眉眼清秀，像个年轻的姑娘。
“这是我的影子，”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十年前被沈老太太的影子抢了自己的影子，只能顶着这张脸活着，每天用尸油养着它，就怕它彻底消散——你帮帮我，也帮帮你自己，点了这蜡烛，我们或许还有救！”
阿砚的身影在火苗里剧烈晃动：“相信她！照影烛能让所有影子显形，包括活尸的本体！”
我咬咬牙，划亮根火柴，凑向烛芯。烛芯“噗”地燃起，绿色的火苗窜起半尺高，照亮了整个储藏室。那些麻袋里的头骨突然全部睁开眼，眼窝里跳动着绿色的光，地面的烛油溪流沸腾起来，浮出无数张人脸，都是些被抢了影子的人，正对着我无声地哭嚎。
最大的黑影在绿光中显形了，果然是沈老太太的模样，只是浑身没有皮肤，肌肉组织上缠着些黑色的线，线的另一端连着无数个小影子，像个巨大的蜘蛛。她的眼睛是两个黑洞，里面钻出些红色的丝，与养尸池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是你！”沈老太太的影子发出刺耳的尖叫，朝着我扑来，“你毁了我的镯子，还想毁了我的影子？我要把你的影子撕成碎片，让你永远困在黑暗里！”
阿砚的身影突然与我重合，我们的影子合二为一，变得巨大而清晰。照影烛的火苗突然暴涨，绿光中浮现出无数个阿砚被拆皮的画面，每块皮肤的影子都在发光，与我的影子融为一体。
“我们的影子合在一起了！”阿砚的声音充满力量，“它撕不开！”
沈老太太的影子撞在我们的影子上，发出“咔嚓”的脆响，像玻璃被撞碎。她的影子开始崩解，那些黑色的线纷纷断裂，小影子们失去束缚，化作缕缕青烟，钻进照影烛的火苗里。
女人的影子突然从地上站起来，朝着沈老太太的影子扑去，两张脸在空中碰撞、融合，最后一起化作道白光，被照影烛吸了进去。女人的身体软软地倒在地上，脸上的肌肉组织开始长出新的皮肤，像春天发芽的植物。
储藏室的火光渐渐熄灭，烛油凝固成白色的蜡，地面的溪流变成了白色的线，像无数条凝固的泪痕。阿砚的身影比之前清晰了许多，他的手能碰到我的手了，带着烛油的温度。
“她自由了。”阿砚看着地上的女人，轻声说，“她的影子抢回来了，用沈老太太的影子抵了债。”
我捡起半截烛芯，芯子上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白色。走出殡葬用品店时，黄昏的霞光正好照在我们身上，我的影子投在地上，完整而清晰，阿砚的影子就依偎在旁边，虽然还带着淡淡的透明感，却再也不会消失了。
后来听说，那间殡葬用品店换了个年轻的女老板，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只是从来不卖蜡烛。有人夜里路过，看见店里亮着盏绿色的灯，灯影里有两个依偎的人影，像一对永远不会分开的情侣。
而我的影子里，从此多了个淡淡的轮廓，不管走到哪里，他都跟着我，在阳光下，在灯光下，在月光下，像阿砚说的那样——只要影子不分开，我们就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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