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领了此桩“烫手”的差事,满心郁结地回到自家勾当房。
他坐于椅上,对着那份州令发了半晌呆,只觉荒谬透顶,却又无可奈何。
“唉…”他长叹一气,揉了揉眉心,起身走至门外,唤来两名在勾当房廊下候命的工房老吏。此二人在衙署当差多年,经办过不少杂务,想来应对此类“祈雨”的荒唐事有些经验。
“张书办,李书办。”凌云将两人叫入屋内,将那份谕令递予彼辈,“明府吩咐,由某牵头办理此次祈雨事宜。你二位在衙日久,可知往年若遇此类…呃…‘典礼’,是如何操办的?有何章程惯例?”
两位老吏接过谕令看了看,面面相觑,面上皆露几分古怪又了然的神色。
年岁稍长的张书办咳嗽一声,拱手回道:“回凌勾当的话。往年若遇大旱,官府出面祈雨,倒也…确有其事。然…近些年未曾有过。依老朽依稀记得,大抵…需做两件事。”
“哪两件?”凌云追问。
“此一嘛…”张书办捻着稀疏胡须,“需在城南龙王庙前,或城隍庙广场上,搭起一座高台。明府需沐浴斋戒,亲登高台,焚香祷告,诵读祭文,祈求上天垂怜,普降甘霖。此乃…官样文章,必不可少。”
“搭台?明府亲自主祭?”凌云蹙眉,“此…明府怕是…”他思及王知远那不耐模样,估摸让其亲身上台表演比杀了他还难受。
“明府若实在不愿亲临,或可…委派县丞、主簿代劳…”李书办于一旁小声补充道,“然…声势便弱了许多,恐…难以上达天听…”
凌云颔首,示意继续。
“此其二嘛…”张书办续道,“便是…延请城外有名望的寺院高僧,或道观法师,设坛作法,诵经祈雨。往往…需连续作法三日乃至七日,方显诚心。期间,需供奉香烛、斋饭、布施钱粮…花费…着实不小。”
“花费几何?”凌云最关切此个。
张书办与李书办对视一眼,迟疑道:“此个…视请的是哪家寺庙道观,法师名望如何,法事规模大小…差别甚大。往年…少则需…二三百两银子,若欲办得隆重些,请些有名的高僧大德…怕是…五六百两乃至上千两…亦是有的。”
“多少?!”凌云几跳将起来!“上千两?!就为请几个和尚道士念几日经?!”
张书办苦笑道:“凌勾当有所不知。那些有名的大和尚、老道士,架子大得很,等闲请不动。纵使请动了,‘开坛费’、‘诵经费’、‘香烛供品费’、‘斋饭钱’、‘辛苦钱’…林林总总,名目繁多。再者,祈雨期间,往往尚需施粥放粮,赈济贫苦,以示官府仁德,感动上苍…此…又是一笔开销…”
凌云听得头皮发麻!此哪里是祈雨?此分明是烧钱!且是大把大把地烧!
他总算明白王知远并赵师爷何以将此破事推予自家了!此根本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办得寒酸了,上宪并百姓皆会说你心不诚;欲办得像个样子,便得大把花银子!然现今县库空虚,海塘提举局筹款尚且艰难,哪来此许多闲钱搞此等迷信勾当?
他挥挥手,让两名老吏先退下,自家硬着头皮,再次前往二堂求见明府。
“明府…”凌云躬身,小心翼翼开言,“卑职方才询问过工房老吏。此番祈雨,若欲…若欲办得稍具规模,显出诚意,恐…需银两…约五百两上下…您看…”
“五百两?!”王知远正批阅公文,闻此笔尖一顿,猛抬首,目中满是惊怒,“胡闹!现今县库寅吃卯粮,塘工款尚未凑齐,哪来此许多闲钱搞此虚文缛节?!没有!”
“然明府…”凌云为难道,“州衙严令…”
“严令又如何?!”王知远烦躁地打断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库房里没银子,难道让本官去变出来不成?!此般!你先从…从杂支项下,支取…支取一百两!对,就一百两!务必…务必把此事应付过去!场面…做得像样些!要让上宪并百姓…看到我等的‘努力’并‘诚心’!明白否?!”他又强调了“像样”并“诚心”数字。
一百两?!凌云心下叫苦不迭!一百两够作甚?恐连搭个像样的高台、请个有点名气的和尚皆不够!尚想“场面像样”?
然他看王知远那斩钉截铁、绝无商量余地的表情,知再争辩亦是徒然,只得苦着脸应道:“…是,卑职…尽力而为。”
持着一百两银子的批条,凌云垂头丧气退将出来。
回到公廨,他看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批条,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一百两…一百两…”他喃喃自语,脑中飞快盘算,“搭台子的木料人工…或可找沈万金‘借’点边角料,让海塘提举局的工匠‘顺手’帮个忙?至于请和尚道士…难道真要自家去城外那些寺庙道观,卖卖此张脸皮,求彼辈免费或低价来做法事?此…此成何体统?!”
他愈想愈觉憋屈,却又无计可施。
…
与此同时,后宅书房内。
王知远处置完公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一旁的赵师爷道:“先生,方才州衙来的那份祈雨令…你亦看了。其中第二条,‘暂停一切刑名讼案之审理’…郑家那桩案子,看来…亦只能暂且搁置,待祈雨事毕再议了。你…去知会郑贡生一声罢。”
赵师爷颔首:“是,明府。我此便去拟文。”
…
消息迅即传至郑府。
原本若热锅蚂蚁、惶惶不可终日的郑举人并郑安,闻“因祈雨暂停审案”的消息,先是愕然,随即几喜极而泣!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郑举人激动得老泪纵横,对着天空连连作揖,“谢刺史大人!谢老天爷啊!此下…总算有喘息之机了!”
郑安亦松了口气,瘫坐椅上,揩着冷汗:“爹!太好了!只要能拖上一段时日,我辈…我辈便能想法子周转,上下打点…或…或便能渡过此劫!”
彼辈仿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虽不知此稻草能撑多久,然至少…暂时不用立时淹死了!
…
而此消息,亦通过凌云的渠道,迅即传至其父凌老汉耳中。
凌家小院内,凌老汉正坐于小板凳上打磨一把柴刀,闻得儿子让衙役悄悄送来的口信,动作猛一顿。
“祈雨?暂停审案?”他浑浊的老眼眯了起来,闪过一丝锐利光芒,随即又黯淡下去,化为一长长的、带着无尽惋惜的叹息。
“唉…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啊!”他放下柴刀,摇了摇头,面上满是无奈并懊恼,“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将那几个郑家爪牙做掉了,尸首皆埋好了…本想借着审案的风,把‘郑家父子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脏水泼将上去!纵不能彻底钉死彼辈,亦能让彼辈脱层皮!彻底臭了名声!”
“然现今…此一拖…拖上十日半月…”他拿起旱烟杆,狠狠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声线变得沉闷,“那荒山野岭的…尸首怕是早烂得不成样子,被野狗啃得只剩骨头了!还如何…如何去‘发现’?如何去‘对质’?如何去栽赃?!”
“娘的!”他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用烟杆敲了敲地面,“刺史老爷…你早不祈雨晚不祈雨,偏偏在此节骨眼上…搞甚鬼名堂!真真是…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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