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满腹的烦躁并无奈,凌云终是踏着夜色,再至倚翠楼那扇熟悉的木门前。
赛金花早已候在门口,见他来了,面上立堆起谄媚又带焦急的笑,压低声线道:“您可算来了!快入内瞧瞧罢!那丫头…魔怔了!”
凌云蹙了蹙眉,推门而入。
屋内,景象较他所想更为…诡异。
小婉并未似寻常失意女子那般啼哭或卧病。她穿着一身素白寝衣,头发胡乱挽着,几缕发丝被汗黏在苍白的额角并颊边。她正伏于窗边书案上,就着一盏昏黄油灯,奋笔疾书!
其目亮得骇人,内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专注并偏执光芒,全然沉浸己界。唇微翕动,似在无声念诵何物。其足下、周遭地面,散落无数揉作一团或写满字迹的纸张,若秋叶铺地。
闻得开门声,她猛抬首。见是凌云,她面上非但无惊恐或排斥,反露一抹极其…诡异的、带某种癫狂气息的妩媚笑,声飘忽:“你…来了?正好…来瞧瞧…我的‘道’…”
此笑并语气,令凌云后颈寒毛皆竖!此姑娘…怕非真受了太大刺激,精神有些失常了?
他强压下心中不适,走上前,尽量温和问道:“小婉娘子…你…在写甚么?”
“写‘我’…”小婉痴痴笑了起来,眼神迷离,“写我的命…写此吃人的世道…写予尔等此些…道貌岸然的…瞧…”她说着,将手中刚写满的一张纸递向凌云,指尖微颤。
凌云迟疑接过那墨迹未干的纸。纸粗劣,字迹潦草狂放。他凝神看去——
此非诗词,而是一段…小说?或曰,是夹杂大量情绪宣泄的、半自传体的叙事文字?
文中,一自幼父母双亡、寄人篱下的孤女(名唤“婉清”),如何凭过人天赋,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引得无数文人墨客追捧,被誉为“才女”。然好景不长,她被贪财的亲眷(隐约指向赛金花)设计陷害,被迫沦落风尘,受尽屈辱折磨。就在她绝望之际,遇一位家道中落却纯情善良的“书生”(描写隐约有凌云影子),书生被其才情打动,不顾世俗眼光,将她救出火坑,带回家中…
故事至此戛然,显是“未完待续”。字里行间充满对命途不公的控诉、对才情的自矜自怜、并对“书生”救赎的浪漫化幻想并…一丝不易察的、扭曲的占有欲。
凌云看得头皮发麻!
此…此简直是她据己身经历,混了强烈的主观臆想并文青式浪漫幻想,编撰出的一个“才女落难遇良人”的狗血故事!且,她似将己身代入了故事中的“婉清”,而将他凌云…当成了那“书生”?!
在当下此世道,一女子,尤是一风尘女子,书写此等“自白书”式小说,想法确堪称“前卫”甚惊世骇俗!然就其文笔而言…辞藻堆砌,情绪泛滥,逻辑混乱,结构散漫…实让人不敢恭维。
“如何?”小婉死死盯他表情,目中闪烁病态的期待光芒,“我的‘道’…可还入得你眼?可…传世?”
凌云感一阵巨大荒谬并棘手。他放下纸张,看着小婉那濒临崩溃又异常亢奋的状态,知此刻绝不可刺激她。
他勉强挤出一笑,斟酌用词:“…甚好。想法…很独特,很大胆。只是…此文辞章法,或…尚有精进之余地。”
他此言说得极委婉,然小婉似只听懂了前半句“肯定”,目瞬亮得惊人,猛抓住他手腕,指甲几掐入他肉里:“你也觉好?!那…那你帮我!你文采好!你帮我润色!你帮我写完它!我要让所有人都看到!看到我的才情!我的不甘!我的…”
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呼吸急促。
凌云被她抓得生疼,又瞥见赛金花在门口拼命使眼色,只得连连点头安抚:“好好好!我帮你!我拿归去…仔细拜读,好生润色!定让它…光彩照人!”
他费了好大劲,方挣脱小婉的手,将那叠写满字的稿纸胡乱收拾起,塞入怀中。又耐着性子,说了许多安抚的空话套话,承诺改日再来“探讨文章”,方在赛金花感激的目光中,几是逃也似离了此令人窒息的小屋。
一出房门,赛金花立跟上来,低声道:“谢天谢地!您可算把她稳住了!此丫头…再这般下去,非疯了不可!”
凌云没好气瞪她一眼,思及自家现今窘境多半源于此女,心中邪火又起,冷声道:“整桌酒肴来!要好的!”
赛金花一愣,随即目中闪过一丝了然并喜色,忙应道:“哎!好!好!马上就好!您先去房里歇着!”
此一夜,凌云借酒浇愁,与赛金花胡天胡地,直至酩酊大醉,方将满腹的憋闷并对前程的忧虑暂抛脑后。
翌日,日上三竿,凌云方头痛欲裂地醒来。他扶着墙,脚步虚浮地离了倚翠楼,回至衙署时,已是晌午。
一入衙署,他便感无数道目光聚焦己身。好奇、探究、鄙夷、幸灾乐祸…各种视线交织,若针扎一般。他硬着头皮,目不斜视,径往二堂求见知县。
王知远正在批阅公文,见他进来,眼皮都未抬一下,语气平淡无波:“何事?”
凌云深纳一气,自怀中取出那叠皱巴巴、尚带脂粉并酒气的稿纸,双手奉上:“卑职…有物呈献老爷阅览。”
王知远蹙了蹙眉,放下笔,接过那叠纸,随意扫了一眼。那狂放潦草的字迹并看似荒唐的内容让他眉头越皱越紧。
看了不到半页,他猛将稿纸拍在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面上已现怒容:“胡闹!凌云!你拿此等…此等疯言呓语、淫词浪语来予本官看?!是何居心?!莫非是嫌近日太过清闲了?!”
堂内气氛瞬降至冰点。
凌云却似早有预料,不慌不忙,躬身道:“老爷息怒!请容卑职解释!此稿…乃昨日卑职奉命探访那‘适龄才女’小婉时,其所撰写。卑职观其文,惊觉此女虽外貌尚可,然内里…神思已然癫狂,执念深重,且于男女之事…妄想甚多!若将此等心性不稳、言行荒诞之人荐于老爷后宅,恐非福分,反为祸患!卑职思之,冷汗涔涔,故不敢隐瞒,特呈于老爷御览!”
他顿了顿,声线带上了一丝委屈并愤懑:“卑职本欲据实回禀,谁知…谁知竟遭小人曲解,无中生有,恶意中伤,污蔑卑职与此女有苟且之事!以致老爷震怒,卑职蒙冤!此稿…便是明证!望老爷明察!”
此一番话,既解释了稿子来源,又巧妙地将小婉定性为“疯癫妄想”,彻底绝了将其荐予知县的念头,更顺势喊冤,将昨日二老爷的指控暗搓搓地定性为“小人诬陷”!
王知远听完,面上怒容渐消退,取而代此的是一种惊疑不定并深思的表情。他再次拿起那叠稿纸,仔细看了几眼,尤是其中那些情绪极端、对“书生”充满扭曲幻想的段落,眉头越皱越紧。
确…此等女子,若真纳入后宅,只怕顷刻间便是是非不断,家宅不宁!此凌云…倒像是真在为自家筛选、避雷?
如此说来…昨日二老爷那番“三人鏖战”的说辞…恐…真有水分?
他沉吟片刻,目光复杂地看了凌云一眼,语气缓和了些许:“嗯…此事,本官知了。你…且先退下罢。此事…日后休要再提。”
“是!卑职告退!”凌云心下暗松一气,知危机暂解,忙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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