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知远与赵师爷自州城归来,悄无声息,恍若无事发生。
于县丞二老爷处,王知远并未特特说些什么,甚至不曾召见。官场之上,许多事心照不宣便足矣。陈老大人虽未明言,然“查个明白”四字,分量已足。二老爷自是闻得风声,收敛了许多,见了王知远愈发客气几分,此事便算揭过。
倒是倚翠楼那老鸨倒了霉。未过两日,便被衙役寻了个“纵容婢女冲撞官轿”的由头,锁拿到衙,不由分说笞了十杖,扔在街口。虽不致命,却也够她卧榻半月,颜面扫地。
而凌云那首极尽讥讽之能事的“赠诗”,却似生了翅翼,以骇人速度传遍台州乃至更远。其辞辛辣,对比鲜明,朗朗上口,加之怜月本身的名头,使得此诗如同后世流行曲词,街头巷尾,贩夫走卒,乃至学堂稚童,皆能嬉笑着念上几句“腹内原草莽,衣上绣芙蓉”。
怜月姑娘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大街。往日车水马龙、高朋满座的倚翠楼,如今门可罗雀,凄清冷落。闻说她本人亦闭门不出,终日以泪洗面。
消息传回宁海县廨,同僚们看凌云的眼神愈发复杂,敬畏中更添几分忌惮——这凌小子,非但有真才,下手还忒狠!轻易招惹不得。
凌云闻得此事,心中却无多少快意。或许是异世看多了话本传奇,他总觉“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怜月此番受此奇耻大辱,背后又有县丞的干系,岂会真个甘心?然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该如何“除根”,是设法将其彻底逐出宁海,还是…?思之无果,只得暂搁一旁,且观后效。
转眼便是下乡催缴秋税的日子。此方是县衙胥吏最常态、亦最磨人的差事。
凌云随赵大胡子等几个老衙役,出了县城,深入乡里。这两年收成确不景气,沿途所见,田亩略显荒芜,村舍多显破败。每到一村,由里正、户长引着,挨家挨户催讨。
过程自谈不上愉快。有铜钱的农户,唉声叹气地数出钱来;无现钱的,则以谷米、布匹、甚而鸡鸭抵税;若连这些皆无的,衙役们便毫不客气地开始搜检家当,但凡值些钱的物事,皆可充抵。
嚎哭声、哀求声、衙役的呵斥声…几成主调。凌云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农夫农妇,看着其眼中麻木又绝望的神情,心中很不是滋味。异世之魂,头遭如此直观地感受古代赋税之重与民生之艰。
行至一户人家,尤显破败。土墙倾頽,茅草屋顶漏着天光,屋内除了一榻一灶,几无长物。一面色菜色的老汉携一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哀告宽限。
“老爷们行行好!今年遭了虫灾,实是一粒米都交不出了啊!待来年…来年收了粮,一定加倍补上!”
赵大胡子蹙着眉,打量了一下这家徒四壁的景象,又瞥了一眼那跪在地上、吓得觳觫不已的少女。那少女虽面有菜色,衣衫褴褛,却掩不住眉眼间的清秀。
“无钱无粮…”赵大胡子咂咂嘴,对旁侧衙役努努嘴,“将这丫头带走。送至城里口马行,总能换几钱银子抵税。”
老汉闻言,如遭雷殛,猛扑上前抱住老赵的腿,老泪纵横:“不行啊老爷!不能带走我闺女!我就这一个亲人了!带走她便是要我的老命啊!”
少女亦吓得号啕大哭,死命抱着父亲。
衙役却不管不顾,上前便要强拉硬拽。
凌云立于后面,只觉一股血气直冲顶门。活生生的人,像货物般被拉去发卖抵债?此景较他读过的任何史册都更令人窒息。
“且住!”他猛地出声,上前一步,拦住了同僚。
赵大胡子看向他,眉头锁得更紧:“凌小子,又怎地?此已是常例!不然这税如何收?”
凌云深纳一气,压下心中翻腾,自怀中摸出师爷赏的、并平日积攒的所有散碎银两,约莫有五两多,递了过去:“赵头儿,此户的税,某替他交了。这些…够了吧?”
五两银子,抵此户欠税绰绰有余。
赵大胡子一怔,接过银钱掂了掂,古怪地睨了凌云一眼,摇摇头:“你小子…倒是个善心的。成,你愿当这冤大头,随你。”他挥挥手,令那衙役退开。
那老汉与少女皆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凌云。
老汉回过神,拉着女儿连连叩首:“谢差爷!谢差爷大恩大德!”
凌云摆摆手,心中却无多少喜意,唯有沉甸甸的压抑。他转身欲走。
那老汉却忽地拉住他,看了看手中那点银钱,又看了看面黄肌瘦的女儿,再瞧瞧这破败的家,眼中闪过一抹极其艰难的决断。
他颤声道:“差爷…您…您是个善心人。这五两银子…小老儿实愧受。我这闺女…名唤小荷,年方十四,还算伶俐。跟着我…早晚也是个饿死…差爷若不嫌弃,就…就让她跟着您吧!为奴为婢,予她口饭吃,给她条活路便行!”
言罢,他竟不顾凌云阻拦,大声唤来村里的里长并几位耆老作证,当场立下卖身契,执意要将女儿小荷卖与凌云为婢。
凌云看着那老汉浑浊眼中深切的绝望与一丝微弱的冀望,看着那少女小荷懵懂又惊惧的眼神,喉头似被甚么堵住了。
他知,在这世道,于此赤贫之家,这或许真是女儿唯一能活下去的路。
他终是,未曾推拒。
在一众乡邻复杂的目光与衙役同僚看痴人般的眼神中,接过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卖身契,身后,跟着一个瘦弱不安、方才以五两银子“买”来的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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