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处涌动的气息,在第一个清晨便显露了端倪。
当老槐村的农夫李四第一个推开柴门时,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院外的泥地,明明昨夜无雨,此刻却覆着一层薄薄的湿意,沁骨的凉。
更诡异的是,那湿痕并非一片,而是构成了一个个首尾相接的完美环形,仿佛有看不见的圆规,趁着夜色在全村的土地上精细地画满了同心圆。
“落雨了?”他喃喃自语,抬头望了望,屋檐的瓦片干燥如初,连一丝水汽都无。
疑惑间,他蹲下身子,凑近了那圈湿痕。
这一看,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
那根本不是什么水渍,而是由无数个极其微小的脚印紧密排列而成!
每一个脚印都小得不可思议,仿佛是初生婴儿的赤足踏过,但印痕之深,却又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尺寸的力量。
它们一步紧挨着一步,首尾相连,形成了一条无尽的闭环之路。
李四踉跄着退后几步,撞上了闻声而来的邻居。
很快,整个老槐村都被惊动了。
人们走出家门,无一例外地在自家的院落、田埂、村道上,发现了同样的环形足迹。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然而,村里最年长的族老,拄着拐杖,在几个年轻人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过几处痕迹。
他没有看那些细小的足印,而是用脚丈量着每一步与下一步之间的无形距离。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浑浊的老眼渐渐漫上一层水光。
他想起了那个七年如一日,在村中巡夜的守陵人。
那人走路时,总有一种独特的节拍,不快不慢,沉稳得如同村口老钟的摆动。
“是他的步子……”族老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分毫不差。”
更令人心悸的发现接踵而至。
村西头的赵家婆娘,卧病在床已半月有余,她家门前的环形足迹,竟比别处整整多绕了三圈。
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其他几户有病患或老弱的家庭门前。
那多出来的三圈,不像是示威,反倒像是一种不放心的徘徊,一次又一次的确认,如同他生前巡夜时,总会在这些人家窗外多停留片刻,听一听里面的呼吸是否平稳。
无声的巡夜,从未因死亡而中止。
这个认知,让村民们的恐惧,渐渐转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敬畏与酸楚的复杂情绪。
第三日寅时,天色最暗,万籁俱寂。
村东头的陈婆婆独自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她是个瞎子,五十年前就看不见光了,但她的听觉和触觉却比常人敏锐百倍。
此刻,她忽然觉得脚底的土地传来一阵异样的温热,那感觉不像日晒,更像是一股暖流,正从地心深处,隔着厚厚的鞋底,缓缓向上蒸腾。
她迟疑了一下,随即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颤抖着弯下腰,解开鞋带,将一双干瘪苍老的赤足,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冰凉的泥地上。
接触的瞬间,一股磅礴而温润的热流猛地从脚心涌泉穴冲入,直贯天灵!
陈婆婆浑身一震,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眶里,竟毫无征兆地滚落两行滚烫的泪水。
她“看见”了。
在她的脑海中,一幅画卷如墨滴入水般晕开。
那是一条蜿蜒在虚无中的小径,小径两旁,一株株铃舌草低垂着头,草尖的银铃无风自动,却听不到一丝声响,仿佛一场盛大而肃穆的默迎。
小径的尽头,一个模糊的、没有具体形貌的人影,正赤着双足,一步一步,沉稳地向前走着。
他的步伐与大地脉动合二为一,每一步落下,都像是一声敲在灵魂深处的心跳。
“他回来了……”陈婆婆的嘴唇哆嗦着,泪水蜿串成线,“不,他从未走远。”
话音刚落,她只觉右掌心传来一阵针刺般的灼痛。
她摊开手掌,借着远处邻家透出的微弱灯火,一个完整的血色纹路在她干枯的掌心皮肤下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形状,赫然是一块界碑的轮廓。
当夜,异象再起。
村口那口据说连通着幽冥的老井,水面再次泛起诡异的青光。
但这一次,青光之中没有浮现字迹,也没有倒映出人影。
一缕极淡的雾气,从井心缓缓升起,在离水面三尺高的空中,渐渐凝聚成一柄半截骨杖的虚影。
那骨杖形态古朴,其上仿佛刻满了看不见的符文,散发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
它仅仅悬停了三个呼吸的工夫,便如青烟般溃散,了无痕迹。
几乎在同一时刻,早已废弃的义庄,屋檐一角那残破的魂灯基座上,竟“滋”地一声,渗出几滴漆黑如墨的油脂。
黑油在积满灰尘的瓦片上自行流淌、蜿蜒,最终拼凑出三个古朴的篆字:
步未停。
族老闻讯赶来,见到此景,老泪纵横。
他当即命人设下香案,欲行祭拜大礼。
三炷长香被恭敬地点燃,可那升起的香火,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笔直向上。
三股青烟在半空中诡异地汇合,扭曲、盘绕,竟也塑成了一个正在行走的人形,随即“呼”的一声,如一道离弦之箭,径直射入漆黑的云霄深处,消失不见。
村民们跪倒一片,对着空无一物的天空,重重叩首。
光阴流转,直至第七日黄昏。
残阳如血,将西山与断桥都染上了一层悲壮的殷红。
断桥桥面上,那常年不化的霜纹,在日落的最后一刻,突然剧烈地搏动起来,仿佛冰层下囚禁着一颗活物的心脏。
“咔嚓——”
一声脆响,坚硬的霜纹竟自行裂开一道缝隙。
一根晶莹剔???的藤蔓,从那缝隙中小心翼翼地钻了出来。
它通体透明,仿佛由最纯净的水晶凝结而成,内里隐约可见青色的脉络在缓缓流淌,与当年林青竹所见的同出一源。
这根藤蔓并未朝向人烟鼎盛的村落,而是贴着地面,义无反顾地朝着西北方——幽都所在的方位——急速延伸而去。
它前行之速极快,所过之处,泥土自动向两边翻开,松软的土壤又自行聚合,竟在它身后拼凑出了一幅横贯村野的、无比详尽的路线图。
那路线蜿蜒曲折,勾勒出的,正是那个守陵人七年间走过的每一寸土地。
当透明藤蔓的顶端,终于抵达七块界碑交汇的中心点时,它停了下来。
藤蔓顶端,光华一闪,一朵完全由青色光玉构成的花苞悄然绽放。
花瓣层层舒展,剔透如琉璃,每一片花瓣上,都仿佛烙印着一段山川的缩影。
花开到极致,便开始凋零。
青玉花瓣一片接着一片脱落,它们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在空中化作点点微光,如一场无声的萤火之雨,尽数渗入脚下那片被七块界碑拱卫的土地。
就在最后一瓣花瓣所化的微光彻底融入大地的刹那,整座老槐村的地面,都发生了一阵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震颤。
那感觉,不像是地震,更像是一头沉睡的巨兽,在地下缓缓翻了个身。
与此同时,散落在村子各处的七块界碑,竟齐齐发出一阵悠远深沉的低鸣,如同古钟被敲响。
界碑那饱经风霜的石面上,原有的刻痕边,一行崭新的字迹,伴随着石屑的簌簌掉落,凭空浮现。
“承者无名,行者无终。”
同一瞬间,远在不知多少里之外的幽都边缘,正背负着红棺、一步一个脚印丈量着冥土的林青竹,脚步毫无征兆地一顿。
他肩上那口沉寂的红棺,竟也发出一声极轻微的颤动,仿佛共鸣。
林青竹缓缓抬头,望向老槐村的方向,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感觉到了一股熟悉而磅礴的气息,从大地深处传来,那是一阵脚步声,清晰地回响在他的神魂之中。
那脚步声,没有追随他,而是在他身后遥远的故土上,替他继续前行。
老槐村,界碑之前,死一般的寂静。
为首的族老伸出枯柴般的手,抚摸着那行崭新的、甚至还带着石屑余温的刻字,指尖因为过度激动而剧烈颤抖。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被震撼到失语的村民的脸。
他们世世代代传颂的、关于守陵人的故事,他们烂熟于心的《守陵谱》上的记载,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单薄、如此可笑。
历史的真相,似乎从未被真正记录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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