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邠州城里有个书生名叫罗子浮,八九岁时爹娘就撒手人寰,全靠着叔父罗大业拉扯长大。这罗大业是国子监里的官儿,家财万贯偏没个一儿半女,待这侄儿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谁知这罗子浮长到十四岁,偏偏被那不三不四的人引着往那烟花巷里钻。恰巧有个金陵来的娼妓在本地落脚,这小子一见就丢了魂儿似的,整日里姐姐长姐姐短地围着转。
后来那妓女要回金陵,他竟偷了叔父的银钱跟着私奔,您说这混账小子可气不可气?在妓院里过了半年快活日子,直把银子花得精光。
那娼妓见榨不出油水,脸色可就难看了,今日说粥凉了,明日道茶馊了。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小子竟染上一身恶疮,溃烂流脓臭不可闻,最终被老鸨差人连人带铺盖扔到了大街上!
可怜这罗子浮,昔日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如今只能在市井乞讨。路人见着他就像见了瘟神,远远就捂着鼻子躲开。
他怕死在异乡做孤魂野鬼,只好一路讨饭往邠州走。每日走三四十里,浑身脓疮发作起来,真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日,眼看到了邠州地界,他望着熟悉的城楼却不敢进去——您想啊,破衣烂衫浑身恶臭,哪有脸面见家乡父老?
正在城外野地里徘徊,眼看日头西沉,忽见山腰有座古寺,心说好歹去借宿一宿。
奇事来了!罗子浮正要往山寺赶,忽见松林里转出个女子,但见这女子:云鬓轻挽翠黛眉,素衣飘然似雪飞。真个是姑射仙子临凡世,月里嫦娥下瑶池!
那女子近前问道:这位郎君欲往何处去?
罗子浮羞得满面通红,只得把遭遇一五一十道来。
女子笑道:我乃出家之人,住在前面山洞,若不嫌弃可随我去,虎狼见了我都要绕道走呢。
罗子浮喜出望外,跟着女子深入山林。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但见一道瀑布如白练垂悬,水帘后竟藏着个洞府!
进得洞来,但见石桥卧波,溪水潺潺,更有两间石室光华灿烂,竟不点灯自明。
那女子让他脱下破烂衣裳,指着溪水道:下去洗洗,疮就好了。
又铺好锦褥催他安歇:快睡罢,我给你做条新裤子。
说着取来些芭蕉叶,剪裁剪裁缝缝补补。罗子浮躺在榻上偷瞧,心里直打鼓:这树叶怎能当衣裳?
谁知一觉醒来,浑身疮痂竟尽数脱落,他试探着取过蕉叶衣——哎哟喂!入手滑腻竟成了上等绿锦!
这时女子端来早饭,但见她把取来的山叶叫,吃进口果然是饼;剪个鸡鱼形状下锅,端出来竟是真的鸡鱼!墙角酒瓮更是稀奇,喝少了就添些溪水,转眼又变成了美酒!
几天后,罗子浮疮痂全部脱落,他就向女子求欢同宿。
那女子柳眉倒竖:好个轻薄儿!刚治好病就动歪心思!
谁知这小子涎着脸纠缠,蹭到女子跟前说:仙子救命之恩,小生无以为报...
于是两人同床共枕,恩爱欢愉,终究成就了一段仙凡姻缘。
光阴似箭,转眼过了一年。一天,忽闻洞外笑声如银铃:翩翩妹子快出来!听说你做了薛姑子好梦?
但见来了个二十三四岁的少妇,顾盼间风情万种——正是翩翩的闺蜜花城娘子。
翩翩笑着迎接说:“花城娘子,你好久不来,今天西南风紧,把你吹来了吧!生了小公子没有?”
花城说:“又生了个小丫头。”
翩翩笑道:“你可真是个瓦窑啊(指生女孩多)!怎么不抱来?”
花城答:“刚哄睡着。”
随后,三人坐下一起饮酒。
花城看着罗子浮说:“小郎君可真是有福气。”
却说罗子浮见花城风韵犹存,心生好感,于是趁剥果子时故意碰落,弯腰去捡时暗掐人家绣花鞋。
花城望着别处微笑,只装作不知,罗子浮正心神荡漾,突然觉得衣裤冰凉——低头一看,身上的衣服竟变成了枯叶!
吓得他赶紧正襟危坐,树叶才慢慢恢复原状。过了一会儿,他又贼心不死,趁劝酒时去搔人家手心,结果衣裳再次化成枯叶!
花城拍手笑道:翩翩妹子,你家郎君再这般不老实,怕是要光着身子升天咯!
翩翩也讥笑说:“薄情郎,就该活活冻死!”
两人拍手大笑,随后花城起身告辞:“我要走了,小丫头快醒了,怕她哭断肠子。”
翩翩打趣道:“光顾着勾引别人家汉子,忘了小丫头哭了吧。”
花城离开后,罗子浮担心被翩翩责备,但翩翩依旧如常对待他。
不久,秋深风寒,霜降叶落,翩翩收集落叶储藏过冬食物。她见罗子浮瑟缩怕冷,就拿布袋在洞口拾取白云当棉絮做成棉衣,罗子浮穿上后温暖如春,且轻盈柔软。
过了一年,翩翩生下一个儿子,聪慧俊美,两人平常便在洞中照顾儿子。
罗子浮常思念故乡,请求翩翩一同回去,翩翩说:“我不能跟你走。要不你自己回去吧。”
转眼又是几年光景,儿子渐渐长大,翩翩与花城的女儿订下婚约,罗子浮总惦记年迈的叔父。
翩翩说:“叔叔虽年事已高,但身体尚健,不必牵挂。等儿子婚后,你去留随意。”
翩翩在洞中教儿子读书,还时常用树叶教他写字,儿子总是过目不忘。
翩翩说:“这孩子有官运,让他到人间去,不愁做不到高官。”
不久,儿子十四岁,花城亲自送女儿过来,那新娘子凤冠霞帔,真真是天仙下凡。罗子浮夫妇非常高兴,全家欢宴。
翩翩击钗而歌:“我有好儿子,不羡慕高官;我有好儿媳,不羡慕绸缎。今夜团聚,大家都该喜欢。为你敬酒,劝你多加餐。”
宴后花城离去,翩翩让儿子儿媳住对屋。新媳妇很孝顺,常依偎在翩翩膝下,宛如亲生。
罗子浮又提回乡之事,翩翩说:“你凡心未泯,终究不是神仙。儿子也是富贵中人,你带他去吧,我不耽误他的前程。”
新媳妇想告别母亲,花城已到来。儿女们依依不舍,眼泪汪汪。
两位母亲安慰道:“暂时先去,以后还能回来。”
翩翩用树叶剪成驴子,让三人骑驴归去,转眼就到了邠州城外。三人进门时,各自衣服都是芭蕉叶,扯破后,里面的白云絮冉冉飘走,于是换了人间衣物。
再说那罗大业老爷子,当时已告老还乡,本以为侄子早已客死他乡,如今见他带着俊秀孙子和美貌孙媳回来,高兴得老泪纵横...
异史氏(蒲松龄)评论说:“翩翩、花城,莫非是仙人吗?吃树叶、穿云朵,多么神奇!但她们在闺房中开玩笑、同寝生子,又与人间有何不同?山中十五年,虽没有‘城郭依旧,人民已非’(典故)的巨变,但云遮洞口,无迹可寻,这情景真如刘晨、阮肇重返天台遇仙后归来时的怅惘啊。”
后来罗子浮思念翩翩,又带儿子前去寻觅,却只见黄叶满山,云雾锁洞,踪迹渺然,二人只得流泪返回。
这正是:
云裳玉食十五年,痴儿俗骨难修仙。
黄叶漫天迷旧路,空余山月照流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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