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河南有个姓张的汉子,他祖上本是山东人。明朝末年,山东地界兵荒马乱,他头一个媳妇被北边来的兵给掳走了。
张某常年在河南做客、做买卖,看着这儿还算太平,就干脆在河南扎了根、成了家。
头一回娶的河南媳妇,给他生下个儿子叫张讷。可没享几天福,媳妇就病死了,张某又续弦娶了个叫牛氏的女人,这牛氏后来生了个儿子,就是张诚。
可这牛氏不是个省油的灯,性子凶得像头母老虎,打心眼儿里嫉恨张讷这个前妻的儿子,把他当小家奴似的对待。
她天天给张讷吃的都是些粗糠野菜、难以下咽的破烂玩意儿,却逼着他天不亮就上山砍柴,一天必须砍够一担柴回来。要是柴少了一星半点,牛氏抬手就打、开口就骂,那骂人的话难听至极,张讷受的那个罪,真是没法儿忍!
再瞧瞧她对亲儿子张诚呢?藏着掖着好东西,甜的香的紧着张诚吃,还专门请了私塾先生,让张诚安安稳稳坐在屋里读书识字,跟张讷比起来,那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日子一天天过,张诚渐渐长到了十来岁。这孩子天生心肠好,孝顺又顾念兄弟,眼看着哥哥张讷天天早出晚归砍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脸上还总带着伤,心里别提多难受了。
他偷偷拉着娘的衣角劝道:“娘,哥砍柴太辛苦了,您少让他干点活儿行不行?”
可牛氏哪听得进去,翻着白眼就把张诚骂了回去:“小屁孩懂啥!他是老大,干这点活算啥?”
有一天,张讷照常进山砍柴,活儿还没干完一半,老天爷突然变了脸,狂风 “呼呼” 地刮,大雨 “哗哗” 地泼,跟瓢泼似的。
张讷赶紧躲到一块大岩石底下避雨,等雨停了,天早就黑透了。他肚子饿得咕咕直叫,浑身又冷又软,只能硬撑着背起砍好的柴往家赶。
到家后,牛氏伸手一掂量柴捆,立马就炸了毛,指着张讷的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饭锅都不让他沾,一脚把他踹回了那间破屋。
张讷饿得心口直发慌,往床上一躺,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了。
正巧这时候,张诚从私塾放学回来,一进破屋就看见哥哥蔫头耷脑地躺着,脸色白得吓人,赶紧跑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道:“哥,你咋了?是不是生病了?”
张讷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没病,就是饿的…… 娘嫌柴少,不给饭吃。”
张诚一听这话,小脸 “唰” 地就沉了下来,转身就往外跑。
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揣着两个热乎乎的饼子跑了回来,塞到张讷手里:“哥,快吃!我偷偷拿了家里的面,请隔壁大婶给烙的,你千万别出声,让娘知道就糟了!”
张讷三口两口就把饼子吃完,拉着张诚的手叹道:“你以后可别再干这事儿了!万一被你娘发现,肯定得挨揍,哥心里更难受。”
张诚却摇摇头,眼眶红红的,说:“哥,你本来身子就弱,天天砍一担柴哪扛得住?我得帮你!”
转天吃过早饭,张诚趁牛氏在厨房忙活,偷偷溜出了家门,一路小跑往山里赶,总算找到了哥哥砍柴的地方。
张讷一见着他,惊道:“你咋跑这儿来了?山里有老虎有狼,多危险!快回去!”
张诚喘着粗气说:“我来帮你砍柴!这样你就能早点回家了。”
张讷急得直跺脚叫道:“你这孩子胡闹!先不说你不会砍柴,就算会,也绝对不行!出点事儿咋办?”
说着就推张诚往山下走。可张诚死活不肯动,蹲下身就用手掰树枝、用脚踩柴火,硬是帮着收拾。
他还抬头说:“明天我拿斧头来,能砍得更快!”
张讷凑过去一看,弟弟的手指头都磨出血泡了,鞋子也被树枝刮了个大窟窿,脚趾头都露在外头。
他心疼得眼泪直打转,哽咽着说:“诚儿,你今儿要是不回去,哥现在就拿这斧头抹脖子!”
张诚一看哥哥动了真格,吓得赶紧站了起来,磨磨蹭蹭地往山下走。张讷送了他半里地,直到看不见弟弟的影子,才抹了把眼泪回去接着砍柴。
晚上到家,张讷连口水都没喝,就直奔私塾找到先生。
他再三叮嘱:“先生,我弟弟年纪小,您可得把他看紧点,别让他乱跑。山里太危险了,真出事儿就晚了!”
先生皱着眉说:“今儿午前他就不见了踪影,我找了半天没找着,还拿戒尺打了他几下呢!”
张讷回家问张诚,张诚还笑着说 “没挨揍”,可那点小谎哪儿瞒得过天天疼他的哥哥。
可谁能想到,到了第二天,张诚揣着一把小斧头,又偷偷跑到山里来了!
张讷看见他,故意怒道:“我昨儿不是跟你说了别来吗?你咋不听话!”
张诚低着头不吭声,拿起斧头就往树枝上砍,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连擦都不擦一下。等砍够一捆柴,他怕哥哥生气,没打招呼就悄悄回私塾了。
先生见他又跑了,正要发火,张诚就把帮哥哥砍柴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先生听了叹了口气,夸他是个贤良的孩子,以后也就不再拦着他了。
张讷劝了他好几回,张诚压根就没听进去。哪成想,灾祸真就找上了门!
有一天,张诚跟着几个樵夫在山里砍柴,突然 “呼” 地一声,从树林里窜出一只大老虎!老虎浑身黄毛,脑门上一个 “王” 字,眼冒凶光,吓得众人赶紧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那老虎扫了一圈,一口就把张诚叼在了嘴里,转身就往深山里跑!
老虎叼着人,跑起来就慢了不少。张讷见弟弟被老虎叼走,抄起身边的斧头就追了上去,嘴里喊着:“放下我弟弟!”
追了没多远就赶上了,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斧头狠狠砍在了老虎的胯骨上!老虎疼得 “嗷” 地一声狂叫,撒开腿就往深山里狂奔,眨眼就没了踪影。
张讷眼睁睁看着弟弟没了,当场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众人怎么拉都拉不起来。
回村后,大伙儿都围着劝他,可越劝他哭得越凶:“我的弟弟啊!他是为了帮我砍柴才出事的,是替我死的!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说着,抓起身边的斧头就往自己脖子上砍!大伙儿赶紧上前去拉,可还是晚了一步,斧头已经砍进脖子一寸多深,鲜血 “噗” 地一下就喷了出来,张讷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众人吓坏了,赶紧撕下身上的衣服给他包扎伤口,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回了家。
牛氏见了,不仅不心疼,反而坐在地上哭骂道:“你把我儿子害死了,现在想砍脖子装样子骗谁呢!我告诉你,没门!”
张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气若游丝地说:“娘…… 弟弟死了…… 我也不想活了……”
他被放在床上,伤口疼得钻心,根本睡不着,就靠着墙日夜不停地哭。他爹看着心疼,偷偷端了点汤水想喂他,可牛氏一看见就骂,把碗都摔了。
张讷心一横,干脆啥也不吃,没过三天,就断了气。
村里有个巫师,大伙儿都叫他 “走无常”,据说能跟鬼神打交道。
张讷的魂儿刚出窍,正好遇上他,赶紧拉住巫师的袖子,把自己这些年受的苦、弟弟被老虎叼走的事儿全说了,哭着求他帮忙找弟弟。
巫师架不住张讷哀求,只好带着他往前走。走了一阵,就来到一座阴森的大城池,只见一个穿黑衫的官儿从城里出来,巫师赶紧上前拦住,替张讷打听张诚下落。
那黑衫官儿掏出一本厚厚的名册,翻来翻去看了半天,里面一百多号人,压根没有姓张的。
巫师说:“会不会在别的名册上?”
黑衫官儿把脸一沉,回道:“这片地界归我管,名册错不了!没有就是没有!”
张讷不信,便硬拉着巫师进了内城,城里新鬼老鬼来来往往,乱糟糟的。
张讷看见几个以前认识的同乡鬼,赶紧上去问,可问来问去,还是没人知道弟弟在哪儿。
正着急得没办法,突然听见所有鬼都嚷嚷起来:“菩萨来了!菩萨来了!”
张讷抬头一看,只见云彩里站着个高大的神仙,浑身都冒着金光,那光一亮,整个世界都变得通亮!
巫师赶紧拉着张讷跪下磕头,说:“大郎你运气真好!这菩萨几十年才来阴间一趟,专门救苦命的鬼魂,今儿就让你遇上了!”
只见菩萨拿着杨柳枝轻轻一洒,细得像尘土似的甘露飘了下来,落在众鬼身上。没一会儿,云彩合了起来,金光也收了,菩萨一下子就不见了。
张讷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伤口居然一点都不疼了!巫师带着他往回走,快到村口的时候,才跟他分了手。
张讷断气两天后,突然一下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他把在阴间遭遇跟家人说了一遍,还一口咬定弟弟肯定没死。
可牛氏哪儿肯信,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丧门星,害死了我儿子,还编瞎话骗人!”
张讷一肚子委屈没处说,可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是真的好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给爹磕了个头,说道:“爹,我要去找弟弟!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找不到他我就不回来,您就当我没活过来。”
他爹拉着他到没人的地方大哭了一场,知道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张讷一路走一路问,凡是路口、集市,他都要停下来打听弟弟的消息。身上带的钱花光了,就靠讨饭过日子。
就这么走了一年多,总算到了南京城。这时候的他,衣服破得跟渔网似的,补丁摞着补丁,腰都累得直不起来,只能低着头慢慢往前走。
突然,只听见一阵马蹄声,十几匹马从对面过来了,张讷赶紧往路边躲,生怕挡了贵人的路。
这队人里有个四十来岁的官儿,前后跟着精壮的士兵,看着挺威风。官儿旁边有个少年骑着小马,眼睛老往他这儿瞟。
张讷心想这肯定是贵公子,不敢抬头看,可那少年突然停下马,从马上跳了下来,大喊:“哥!你是我哥张讷吗?”
张讷猛地抬头一看,我的老天爷!那不是张诚是谁!兄弟俩一拉手,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哭得撕心裂肺。
张诚哭着问道:“哥,你咋变成这样了?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
张讷把自己寻他的苦楚说了一遍,张诚听得更伤心了。
那官儿一看这光景,赶紧让人下马问明缘由,张诚把事儿一说,官儿立马让人把自己的马让给张讷骑,带着他们一起回了家。
到家坐下后,张诚才把自己的遭遇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
原来老虎叼着他跑了没多久,不知为啥把他放在了路边。他在路边躺了一夜,正好赶上姓张的别驾从京城过来。
别驾见他长得文文静静,不像坏人,挺心疼他,就上前安抚他,他才慢慢醒了过来。
别驾问起他的家乡,一听离这儿老远,就把他带上一起回了家,还找了药给他敷伤口,没过几天就好了。别驾没有儿子,就把他收当养子,今儿正是带他出来逛逛。
说话间,张别驾从里屋走了出来,张讷赶紧跪下磕头,谢他救了弟弟。张诚进到里屋,抱出一套绸缎衣服让哥哥换上,随后摆上酒席,一家人坐在一起叙话。
张别驾问:“你家在河南,还有别的亲人吗?”
张讷说:“就我爹一个人了,他是山东人,当年流落到河南的。”
张别驾眼睛一亮:“哦?我也是山东人!你老家是哪个府的?”
张讷说:“听我爹说,是东昌府的。”
张别驾一下子站了起来,说:“咱是同乡啊!那你爹为啥迁到河南去了?”
张讷叹了口气,又说:“明末清兵进山东,把我亲娘掳走。我爹遭了兵灾,家里啥都没了,后来在西边做买卖,来来往往熟了,就定居在河南了。”
张别驾又追问:“你爹叫啥名字?”
张讷把名字一说,张别驾眼睛瞪得溜圆,低着头琢磨了半天,突然快步跑进了里屋。
没一会儿,里屋走出一位老太太,盯着张讷看了半天,突然哭了起来。
老太太问道:“孩子,你是张炳之的孙子吗?”
张讷点点头,答道:“是的,老夫人您认识我爷爷?”
老太太哭得更凶了,拉着张别驾说:“儿啊,这是你亲弟弟!你可算找着家人了!”
张讷和张诚兄弟俩都听懵了,不明白咋回事。
老太太才说:“我就是你亲娘啊!当年我被掳到北方,在黑固山手下当了半年奴隶,生下了你哥哥。后来黑固山死了,你哥哥补了旗人的官职,才迁到这儿来。现在他卸任了,我天天都惦记着老家,就脱了旗籍,恢复了原来的族谱,可我好几次派人回山东打听,都没消息,没想到你爹搬到河南去了!”
接着又转头对张别驾说:“你把亲弟弟当儿子养,这可折了福!”
张别驾赶紧说:“我先前问过张诚,想来是他那时年纪尚小,记不清老家的事儿了。”
随后大伙儿按年龄排了序:张别驾四十一岁,是大哥;张讷二十二岁,是老二;张诚十六岁,是老三。
张别驾一下子多了两个弟弟,高兴得合不拢嘴,天天跟他们同吃同住,把一家人离散的缘由问得明明白白,随后就商量着回河南老家。
老太太担心牛氏不容他们,张别驾说:“能容就一起住,不能容就分开过,难道她还不让我们认爹?”
当下张别驾就卖掉了南京的房子,置办了行李,带着全家往河南赶。到了村口,张讷和张诚先骑马回家报信。
他爹自从张讷走后,牛氏没过多久也死了,就剩他一个孤老头子,天天对着影子叹气。突然看见张讷回来,又惊又喜,半天没反应过来;再看见张诚,更是喜极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光顾着掉眼泪。
张讷说大哥和娘也来了,老头子愣在那儿,既说不出高兴,也说不出难过,就那么呆呆地站着。
没一会儿,张别驾和老太太就进来,张别驾跪下给爹磕头,老太太拉着老头子的手,俩老人对着哭了半天。
张诚找不着娘,一问才知道牛氏已经死了,当场就哭昏过去,过了好半天才醒过来。
后来张别驾出钱盖了楼阁,请了最好的先生教张讷和张诚读书。家里马厩里的马膘肥体壮,屋里屋外热热闹闹的,俨然成了当地的大户人家。
蒲松龄老先生说:“我听这事儿从头至尾,眼泪掉了好几回。那十几岁的孩子帮哥哥砍柴,孝顺又仗义,简直是当年王览再世,我掉了第一回泪;老虎叼走张诚,我忍不住骂老天爷糊涂,掉了第二回泪;兄弟俩突然重逢,又喜又悲,我掉了第三回泪;多了个大哥,想起当年离散的苦,掉了第四回泪;一家子突然团圆,那老头子又惊又喜的模样,我掉了第五回泪。不知道后世有人听了这故事,会不会也像我这样掉眼泪呢?”
正是:
悍妇狠心天不容,稚子情深动九重。
甘露洒处冤魂醒,金陵城内庆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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