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首峰山腰，云雾较山下更为浓郁，灵气也愈发精纯，吸上一口便觉神清气爽，远非外门弟子居住的黑竹坪可比。沿着的石阶一路向上，出乎鹿彦祖的意料，再未遇到任何阻拦。
或许是他之前在山门前的壮举已然传开，沿途遇见的几名内门弟子只是略带好奇或审视地看他一眼，便各自行事，并未上前盘问。
穿过一片掩映在苍翠古木间的亭台楼阁，一座风格古朴通体由某种暗红色石材砌成的建筑出现在眼前。
建筑不算宏伟，却自有一股沉凝厚重的气息。
门楣之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炼丹房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笔力遒劲，隐隐有火意流转。
这坐落在这清幽山腰的炼丹房，让鹿彦祖略感诧异：“炼丹不用引动地脉之火吗？还是说，龙首峰另有玄机？” 他印象中，宗门内其他几处知名的丹房，无不靠近地肺火脉，借助地火之威辅助炼丹，可节省修士自身灵力，亦能提升丹药品阶。这龙首峰的炼丹房，位置倒是独特。
收敛心神，鹿彦祖整了整因先前冲突而略显凌乱的衣袍，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炼丹房那扇隐隐有符文流转的木门。
他刚至门前，尚未开口通报，房内便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门没关，进来吧小子。”
声音平淡，却仿佛直接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鹿彦祖心中一凛，推门而入。
一股混合着各种灵草清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焦糊气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房内空间比他想象的要宽敞许多，中央矗立着数尊约一人多高的青铜丹炉，炉身刻满了繁复的鸟兽虫鱼符文，此刻炉火似乎已然熄灭，但炉体依旧散发着灼人的余温，使得房内温暖炎热。
四周靠墙立着许多木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玉盒、木匣、石瓮，里面显然是处理过或未经处理的灵材。角落里还散乱地堆着一些玉简、兽皮卷轴，显得有些凌乱，却自有一种独特的秩序。
一个穿着暗黄旧道袍，头发胡须皆白，身材瘦小，脸上带着些许烟熏火燎痕迹的小老头，正背对着门口，拿着一把看似普通的蒲扇，对着那尊尚有余温的丹炉慢悠悠地扇着风，仿佛在安抚炉中残余的火气。
听到鹿彦祖进来的脚步声，老头也没回头，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走近些。
鹿彦祖不敢怠慢，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声音平稳：“外门弟子鹿亦凡，拜见胡长老。”
眼前这小老头，看似寻常，身上也没有刻意散发什么强大的灵压，但鹿彦祖炼气五层的灵觉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体内仿佛蕴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汪洋，浩瀚无边。
在他面前，自己这炼气五层的修为，简直渺小如尘埃，脆弱如蝼蚁。
经历了山门前的风波，他此刻心绪已然强行平复，深知在此等人物面前，任何不敬都是取死之道。
胡长老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却红光满面的脸，一双小眼睛眯着，闪烁着与其年龄不符的狡黠与精光，他上下打量了鹿彦祖一番，脸上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嗯，炼气五层，根基倒还算扎实，没一味求快把自己练废了。”他先是点评了一句，随即话题一转，啧啧两声，“小子，胆儿挺肥啊？在山门口，指着李庄、王弼那两个不成器的东西的鼻子骂看门的，骂人家胯下无物？后面更是连苏玉郎那小子都敢当面怼，骂他‘装完逼就想跑’？哈哈，多少年没见这么有意思的小家伙了。”
胡长老话语轻松，甚至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显然山门前发生的一切，早已落入他的耳中，或者说，有人第一时间禀报了他。
鹿彦祖心中微紧，但面上依旧平静，再次躬身：“弟子一时情急，言语无状，冲撞了内门的师兄们，还请长老责罚。”他认错认得干脆，却绝口不提自己是否做错，只说是情急。
“责罚？责罚你什么？”胡长老嗤笑一声，随手将蒲扇丢到一边，拉过旁边一个蒲团坐了下来，又指了指对面另一个蒲团，“坐。老夫要是想责罚你，你连这炼丹房的门都进不来。”
鹿彦祖略一迟疑，还是依言坐下，姿态依旧恭敬，腰背挺直。
胡长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苏玉郎那小子，平日里装得人五人六的，心思弯弯绕绕，偏偏不少人还就吃他那一套。老夫早就看他那副德行不顺眼了，只是懒得跟小辈计较。没想到今天让你这小子给当面戳破了，哈哈，痛快！光是这一点，你小子就对老夫的胃口！”
他这话说得直白，也让鹿彦祖有些意外。这位胡长老，与寻常那些严肃刻板注重颜面的长老不太一样。
“长老谬赞了。”鹿彦祖低声道，“弟子只是……忍无可忍。”
“忍无可忍？嗯，是该忍无可忍。”胡长老捋了捋胡须，点了点头，“修仙修仙，修的是长生逍遥，可不是修忍气吞声，当缩头乌龟。一味隐忍，念头不通达，久了反而滋生心魔，于道途有损。你小子今天虽然莽撞，但这份宁折不弯的锐气，在如今的年轻弟子里，倒是少见得很。”
他顿了顿，小眼睛里精光一闪，突然问道：“不过，你小子就不怕？李庄、王弼也就罢了，苏玉郎那小子可是炼气九层，在内门弟子中声望不低，背后还有他师父。你一个外门弟子，炼气五层，今日彻底得罪了他，就不怕他日后找你麻烦？让你在宗门内寸步难行？”
鹿彦祖沉默片刻，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胡长老：“怕。弟子当然怕。炼气九层，碾死弟子如同碾死蝼蚁。”
“那你还敢？”胡长老追问。
“因为更怕。”鹿彦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更怕今日若退了这一步，忍了这口气，道心蒙尘，此生再无锐意进取之心，那才真是仙路断绝，生不如死。”
他顿了顿，继续道：“弟子资质驽钝，仙途艰难，本就如履薄冰。若连心中这点不屈之气都磨灭了，与行尸走肉何异？今日之事，非是弟子妄图蚍蜉撼树，而是……不得不为。即便后果难料，也胜过苟且偷安，道心破碎。”
胡长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嘴上却哼了一声：“倒是伶牙俐齿，道理一套一套的。不过，说得倒也在点子上。修仙之人，与天争命，若是连心中一口不平之气都咽下去了，那还修个什么仙？不如回家种红薯。”
他话锋一转，似乎对薛夜所托之事并不着急，反而对鹿彦祖本人更感兴趣：“说说你吧，鹿小子。中品单灵根，当时入门时也算是不错的资质，怎么混到如今这步田地？接了嘉元城那等养老任务，又突然跑回来，还惹出这么一摊子事？”
鹿彦祖心中苦笑，知道这位长老是要刨根问底了。他沉吟了一下，决定如实相告，在这等人物面前，耍心眼毫无意义。
“回长老，弟子资质仅是中品单灵根，虽不算差，但也绝非顶尖。入门之后，并无背景靠山，资源匮乏，修行缓慢。当年未能进入秀竹峰，亦是自身实力不济，无话可说。”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至于嘉元城任务……弟子当时碍于宗门贡献不足，心中焦灼。听闻嘉元城任务贡献尚可，且……且当时并不知晓那任务是另有深意，然接了任务不做反扣贡献点又实在肉痛，所以，不得已只能硬着头皮去了。”
“哦？原来如此，那你对当时不得入秀竹峰一事可有怨言呐？”胡长老问道，目光似乎能看透人心。
鹿彦祖摇了摇头：“长老明鉴，怨言谈不上。只是宗门规矩自然有道理，弟子男子身份入全是女弟子的秀竹峰...确是不便，至于入了外门……”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弟子只是觉得，既来之则安之，内外门都是修炼，无非是资源待遇不同罢了，再怎么样也好过弟子当初散修之身在凡俗苟活！”
他没有夸大其词，也没有刻意卖惨，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胡长老静静听着，手指在膝盖上敲打着节奏，半晌没有说话。炼丹房内一时间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那丹炉偶尔因热胀冷缩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中品单灵根……炼气五层……”胡长老喃喃自语，随即又看向鹿彦祖，“你可知，为何龙首峰的炼丹房，建在这山腰，而非地火之上？”
鹿彦祖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老实回答：“这个弟子不知。”
胡长老脸上露出高深的笑容：“地火暴烈，虽能助长火力，却亦含杂质，易扰丹性。真正高明的炼丹师，追求的并非一味猛火，而是对火候的精微掌控，是对药材秉性的透彻理解，是以自身灵念，引导药力交融升华。这龙首峰之下，确有地脉，但老夫这丹房，引动的却非地肺之火，而是抽取地脉深处更为精纯温和的坤元灵炎，再以阵法汇聚周天灵气，调和阴阳。看似位置不对，实则暗合丹道至理。”
他指了指那尊青铜丹炉：“你看它此刻炉火已熄，但炉内余温尚存，药性仍在缓缓交融沉淀。这最后的养丹之功，往往比猛火淬炼更为重要。炼丹如此，修行，又何尝不是？”
他目光重新落在鹿彦祖身上，意味深长地说道：“资质如同丹炉与火焰，固然重要，但并非决定一切。心性、悟性、毅力，乃至一丝冥冥中的运道，皆是成丹之关键。有些人，资质上佳，却心浮气躁，急功近利，如同以猛火烹炼劣材，终成废丹。有些人，资质平平，却心志坚毅，耐得住寂寞，懂得沉淀积累，如同文火慢炖，未必不能炼出品相上乘的灵丹。”
“小子，你今日在山门前的表现，看似鲁莽，实则内蕴锋芒，守住了自己的丹心。这比很多空有资质，却无风骨的所谓天才，强出太多了。苏玉郎那等心性，纵然资质不错，若不改其虚伪本质，筑基无望，终难成大器。”
这一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鹿彦祖的心头。他原本因资质和境遇而产生的些许自卑与不甘，在这一刻仿佛被悄然抚平了许多。他起身，再次深深一揖：“多谢长老教诲，弟子铭记于心。”
胡长老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惫懒的模样：“行了，马屁就不用拍了。说说正事吧，薛夜那小子，让你带什么话？还是带了什么东西？搞得神神秘秘的，还非得面见老夫不可。”
话题，终于回到了最初的目的。
鹿彦祖神色一正，将薛夜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薛夜师兄让弟子转告长老：不孝弟子薛夜，这些年来无一日不思念师尊教诲。当年少年意气，总以为来日方长，如今方知师徒缘分珍贵。弟子虽道途断绝，却始终记得师尊说过‘道在人心，不在修为’。这些年在嘉元城，弟子不敢说证道有成，但求无愧于心。望师尊保重仙体，勿以为念。”
说完，鹿彦祖垂首静立，心中也不免有些感慨。他能体会到薛夜话语中那份深沉的无奈与释然。
胡长老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那情绪中有追忆，有痛惜，有恍然，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还说了什么？”胡长老的声音低沉了些许。
“薛师兄已决定辞去嘉元城执事一职，不日将迎娶一位凡俗女子，完婚后便携妻离开嘉元城，归隐故乡，做个逍遥的富贵闲人。”
胡长老听完，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最终化作叹息，低声重复着薛夜的话：“道在人心，不在修为……无愧于心……好，好一个薛夜。”
他语气中带着一丝释然，也有一丝落寞。随即，他看向鹿彦祖，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然：“话带到了，诸事已毕。你做得不错。”
鹿彦祖闻言，立刻躬身，态度谦恭而周全：“此乃弟子份内之事，不敢居功。薛师兄所托已了，长老如若没有其他吩咐，弟子便不叨扰长老清修，先行告退了。”
就在鹿彦祖再次躬身，准备转身退出炼丹房时，胡长老那略带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再次响起：
“慢着。”
苍老而平淡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清晰地传入鹿彦祖耳中。
他脚步猛地一顿，身形僵在原地，心中一片茫然。
‘还有事？’
他自问薛夜师兄所托之事已毕，话已带到，自认此行任务圆满修。
此刻被突然叫住，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心中瞬间掠过一丝紧张：难道哪句话说得不妥？
他立刻收敛所有心思，迅速转身，垂手恭立，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恭顺：“长老还有何吩咐？”
胡长老那双精光内蕴的小眼睛在他身上扫了扫，仿佛能穿透皮囊，看到他心底的那点茫然。老头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小子，身上带着丹炉的火气，心里揣着炼丹的念头，替薛夜跑完腿，就打算这么走了？”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鹿彦祖腰间的储物袋，“方才在门外，不是还琢磨着老夫这丹房为何不引地火吗？怎么，这会儿求知若渴的心思，反倒没了？”
“啊？”
鹿彦祖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惊疑，整个人如同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瞬间僵直，冷汗立刻就从他背脊渗了出来。自己在门外不过心念一转的疑惑，连表情都未变，这位长老竟能洞察至此？
“弟子不敢。”他声音依旧平稳，“薛师兄所托已了，不敢再叨扰长老清修。”
胡长老轻哼一声，从袖中摸出一枚灰扑扑的玉简：“拿着。算是你今日替薛夜跑腿的酬劳。”
鹿彦祖看着那枚玉简，却没有伸手。
“长老厚意，弟子心领。”他微微躬身，语气平静却坚定，“但弟子此行只为完成薛师兄所托，若因此受赏，反倒显得弟子别有用心。苏玉郎说弟子是趋炎附势之辈，弟子不愿应了这话。”
胡长老眯起眼，精光从眼缝中透出：“怎么，嫌老夫的赏赐不够分量？”
“弟子不敢。”鹿彦祖抬起头，目光清澈，“只是弟子行事，但求心安。今日若接了这赏赐，他日被人说起，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炼丹房内一时寂静，只有丹炉余温发出的细微嗡鸣。
突然，胡长老放声大笑，笑声洪亮震得架上的玉简微微颤动：“好个但求心安！苏玉郎那小子说你趋炎附势，真是瞎了眼！你走吧！”
鹿彦祖深深一揖，再无多言，转身便走。炼丹房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那满室的药香与灼热。
门外，龙首峰的云雾依旧缭绕，清冽的灵气扑面而来......
真走了？
胡长老捻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盯着那扇已然合拢的木门，小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几分玩味，嘿，这小子...有点意思。
他踱步到窗前，望着山下云雾缭绕处，仿佛能看见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薛夜啊薛夜...他低声自语，摇头失笑，你让这小子来送信，除了全了这段师徒情谊，怕也是存了让他来老夫这儿讨个机缘的心思吧？
他这座当师父的，怎么会不懂徒弟那点未说出口的期盼？
可惜啊...胡长老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说不清是赞赏还是不悦的复杂，你这番苦心，倒是白费了。
那小子，分明是看出了薛夜的用意，却偏偏不肯顺水推舟。
好好好，好个有傲气的小子。他眯起眼，指尖地在窗棂上敲击着，中品单灵根，在外门确实是可惜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冷哼一声，袖袍无风自动：不过连老夫的赏赐都看不上，未免也太不识抬举！
炼丹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只有那尊青铜丹炉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仿佛在回应着他的不悦。
胡长老负手而立，望着窗外缥缈的云海，许久才喃喃道：罢了，路是你自己选的。等以后在宗门碰得头破血流，自有你后悔的时候。
他转身走回丹炉前，重新拿起那把破旧的蒲扇，对着尚有余温的炉体慢悠悠地扇了起来。
刚扇了两下蒲扇，突然地一声把扇子摔在桌上，猛地站起来：
“小兔崽子！这脾气简直跟薛夜那小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气得在丹房里直转悠，花白的胡子都翘了起来：
当年薛夜那混账也是这般，宁可在外苦熬也不肯来求老夫！，现在倒好，又给老夫送来个一模一样的！连推辞赏赐的架势都如出一辙......说着他袖袍一甩，那枚玉简地飞回袖中。
既然都这般有骨气，就在外门硬撑到底！老夫倒要看看，你这身硬骨头能撑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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