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秋意渐浓，夜风刮过树梢，带来刺骨的寒意，呜咽着钻入清风观 every 一道缝隙。白日里练习《养气诀》带来的些微暖意，早已在冰冷的夜色中消散殆尽。
萧无涯裹紧身上单薄的褥子，在硬邦邦的木床上辗转反侧。心口的钝痛在深夜里似乎变得格外清晰，与这透骨的凉意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难以入眠。
就在他意识昏沉，即将被疲乏征服时，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清晰地穿透了薄薄的板壁。
是清虚道长。
那咳嗽声与往日不同，并非偶尔一声的清嗓，而是低沉、沙哑，仿佛是从肺腑深处艰难挤压出来的，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虚弱，中间还夹杂着极力克制的、仿佛痛极了的抽气声。
萧无涯悄然坐起身。道长的咳嗽声持续着，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在这死寂的山夜里显得格外令人心惊。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扒着门缝向外望去。
外间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破旧的窗棂漏进几缕，勉强勾勒出景象。
清虚并未躺在床上，而是佝偻着背，坐在一个蒲团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不住地颤抖。他左手死死按着自己的胸口，而那只枯黑如死木的右臂，此刻竟在微弱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紫色的暗沉，细看之下，仿佛有极淡的黑气在干瘪的皮肤下极其缓慢地流动、凸起，如同活物在挣扎！
每一次咳嗽，那右臂的异样就似乎明显一分，道人的眉头也锁紧一分，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月光下反射着微光。他似乎在运功抵抗着什么，周身散发着一种极不稳定的、冰冷而压抑的气息。
萧无涯从未见过道长如此狼狈痛苦的模样。在他印象中，清虚永远是那副古井无波、深不可测的样子，即便右臂枯黑，也似乎对他毫无影响。此刻的景象，带给他的震撼远超那只林间的瘸腿灰狼。
恐惧之外，一丝复杂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是担忧，还有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他自己心口日夜承受着痛楚，深知这份折磨的滋味。
他不再犹豫，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清虚立刻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咳嗽声猛地一滞，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锐利和一丝极力掩饰的狼狈，那目光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回去睡。”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因后续涌上的咳嗽而中断。
萧无涯没有听话。他走到水缸边，用葫芦瓢舀了半碗温水，又从自己怀里掏出那块虽然旧却洗得干干净净的帕子——那是母亲给他缝的，上面还带着一丝极淡的、早已模糊的清心草味道。
他浸湿帕子，拧得半干，然后走到清虚身边，蹲下身，伸出小手，用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地、轻轻擦拭着道人额角不断渗出的冰冷汗珠。
清虚的身体猛地一僵，似乎想避开，但最终却只是僵硬地停留在原地，任由那孩子动作生涩却异常轻柔地为他拭去冷汗。温热的湿气触及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你……”清虚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少了几分凌厉。
“道长，”萧无涯低着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执拗，像是对自己心口痛楚时无人安慰的一种弥补，“你……很痛吗？”
擦拭完额头，他的目光落在清虚那只微微颤抖、颜色诡异的枯黑右臂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用温热的帕子，极其轻缓地覆盖了上去。
那枯黑的臂膀冰冷刺骨，毫无生气，仿佛一块沉寂的寒铁，却又隐隐能感觉到其下某种邪恶力量的躁动。
清虚猛地抽回了手臂，动作快得惊人，将右臂重新拢回袖中，掩藏起来。剧烈的动作再次引发了一阵压抑的咳嗽。
良久，咳嗽声渐歇，夜重回寂静，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无碍。”清虚的声音疲惫不堪，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平静，“旧伤罢了。天气转寒，便会发作。”
萧无涯跪坐在一旁，没有离开，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用那双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望着他，无声地表达着坚持。
清虚避开了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仿佛在与某种回忆挣扎，最终，望着窗外冰冷的月色，极轻地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有些伤疤，是活着的证明，也是必须背负的重量。”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漠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这手臂……是早年，为护一人……留下的。可惜，终究未能护得周全。”
他没有提幽冥教，没有提那场惊天动地的恶战，没有提那蚀骨噬心的煞毒，只将所有的惨烈与遗憾，轻描淡写地归结于“早年护人”四字。
月光下，他侧脸的线条冷硬而孤独。
萧无涯怔怔地听着。他不太明白“护人”为何会留下如此可怕的伤痕，但他听懂了那份沉重，那份与他心口封印同源的、无法摆脱的痛楚与责任。
他不再害怕那只枯黑的手臂，反而觉得，那丑陋的伤疤下，似乎藏着与他、与母亲类似的某种东西。
他默默地将已经冷掉的帕子收回，低声道：“道长，下次痛的时候……我还可以帮你。”
清虚没有回应，也没有拒绝。他只是缓缓闭上眼，重新挺直了脊背，仿佛刚才的脆弱从未发生过。
萧无涯安静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隔着一道板壁，两人各自躺在冰冷的床上，一个忍受着旧伤噬骨的寒痛，一个抚摸着新伤沉闷的灼痛。
夜更深了。
山风依旧呜咽。
但在这破败的道观里，某种微妙的、基于共同伤痛的羁绊，却在那无声的夜晚，悄然滋生，如同石缝下艰难探出的新芽，脆弱，却蕴含着穿透冰冷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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