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流水,悄然滑入1951年6月中旬。朝鲜的夏天,山峦披上深绿,田野里的庄稼也开始抽穗,空气中弥漫着湿热的气息。在权秀英家这个临时的避风港里,邵明珠的伤势已基本痊愈。肋骨愈合良好,后背的伤口也只剩下一条粉色的疤痕。他已能脱下病号服,换上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不仅能生活自理,还能帮着阿妈妮家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挑水、劈柴、甚至下地薅草。他黝黑了些,也清瘦了些,但眼神更加沉稳锐利,身上那股军人特有的精干气质重新凸显出来。
这天下午,邵明珠正光着膀子,在院子里抡着斧头劈柴,汗水沿着他结实的脊背流淌,在阳光下闪着光。小福实蹲在旁边,托着腮帮子,崇拜地看着“邵叔叔”一下一下利落地将粗大的木柴劈成两半。权秀英和儿媳顺英在菜地里忙碌,金智妍则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处,一边帮着顺姬缝补衣服,一边不时抬头看看邵明珠,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一切都显得平静而温馨,仿佛战争已是遥远的过去。
然而,这份宁静被村口传来的一阵吉普车引擎声打破了。
一辆沾满泥浆的美制威利斯吉普车颠簸着驶入村庄,停在阿妈妮家院外。车上跳下两名穿着志愿军军装的干部,为首的一位三十多岁,面容精干,腋下夹着公文包,正是志司驻平壤办事处的王干事。
“请问,邵明珠处长是住在这里吗?” 王干事站在院门口,高声询问,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人,最后落在正在劈柴的邵明珠身上,眼神一亮。
邵明珠闻声停下手中的斧头,直起身,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看清来人,有些意外:“王干事?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他预感到可能有重要事情。
权秀英、顺英和金智妍也放下手中的活计,围拢过来,脸上带着疑惑和一丝不安。
王干事快步走进院子,向邵明珠敬了个礼,语气恭敬中带着急切:“邵处长!可算找到您了!您恢复得怎么样?看起来气色不错!”
“差不多了,基本好了。有什么事?” 邵明珠放下毛巾,心中那种即将离开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王干事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郑重地递给邵明珠:“邵处长,奉志司首长命令,特来通知您:请您即刻结束休养,返回志司司令部报到!”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返回志司”四个字,邵明珠的心还是猛地一跳,旁边的权秀英、金智妍等人脸色瞬间变了。
“现在?这么急?” 邵明珠接过文件,快速浏览,上面是志司的正式调令,措辞简洁有力。
“是的,情况紧急,刻不容缓!” 王干事压低声音,但语气严肃,“第五次战役已经结束,战线稳定在三八线附近。 美国人和李承晚集团撑不住了,国际上停战的呼声也很高。双方都有意进行停战谈判!”
“谈判?” 邵明珠眼中精光一闪,立刻抓住了关键。这是他预料之中的历史进程,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对!谈判!” 王干事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神情,“彭老总亲自点名,要您立刻归队! 老总说:邵明珠那小子,英语、俄语都溜,脑子活络,对美军也门清,是块搞谈判的好材料!让他赶紧滚回来,谈判桌上用得着他!”
王干事学着彭老总那略带粗豪却充满信任的口吻,继续说道:“谈判初定在开城来凤庄举行。 志司需要组建一个精干的谈判代表团,翻译和情报分析是重中之重!老总说,这个担子,您得挑起来!”
邵明珠深吸一口气,心中波澜起伏。离开硝烟弥漫的战场,走向唇枪舌剑的谈判桌,这是一个全新的、同样充满挑战的战场!他深知停战谈判的复杂性和艰巨性,这将是意志、智慧和耐心的较量。能参与其中,是组织的巨大信任,也是无比光荣的使命!
“我明白了!” 邵明珠挺直胸膛,眼神坚定,“请回复首长,邵明珠坚决服从命令!即刻准备出发!”
“好!车就在外面,您简单收拾一下,我们一小时后出发,天黑前要赶回平壤办事处,明天一早有车送您去志司。” 王干事交代完,便和另一名干部到院外等候。
王干事一离开,院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而伤感。
权秀英第一个冲过来,一把抓住邵明珠的胳膊,眼圈立刻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邵东木!这……这就要走了?怎么这么急啊?你的伤……真的全好了吗?不能再多住几天吗?” 她像是要失去自己儿子一样,满脸的不舍和担忧。
“阿妈妮,”邵明珠反手握住阿妈妮粗糙温暖的手,心中酸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我的伤真的好了。组织有命令,军队有纪律!前线需要我,我必须得走了。”
“阿妈妮知道……阿妈妮知道你是干大事的人……” 权秀英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用手背胡乱擦着,“就是……就是舍不得你啊……这一走,枪林弹雨的……阿妈妮这心……”
“阿妈妮,您放心,这次是去谈判,不打仗了,相对安全。” 邵明珠安慰道,但他知道,谈判桌下的暗流同样汹涌。
顺英抱着小福实,站在一旁默默垂泪。小福实似乎也明白邵叔叔要走了,瘪着小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要哭不哭的样子,看得邵明珠心都要碎了。
金智妍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她看着邵明珠,眼神复杂极了,有为他康复和重任在肩感到的高兴,有对他即将离去的万般不舍,更有对他前途未卜的深深担忧。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邵明珠走到金智妍面前,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中充满感激和不舍:“智妍同志,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谢谢你……无微不至的照顾。”
金智妍强忍住泪水,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哽咽:“邵处长,您别这么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您……您回去后,一定要多加小心……谈判桌上,步步惊心……” 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明珠……一切顺利,早日凯旋。”
“嗯!我会的!你也多保重!” 邵明珠重重点头。
他回到屋里,开始简单收拾行装。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就是几件洗得发白的军装,一些笔记,还有那枚精心保存的“中国人民志愿军”胸标。权秀英流着泪,手脚麻利地给他包上了几张还温热的泡菜饼和几个煮鸡蛋,硬塞进他的挎包:“路上吃……饿不着……”
临行时刻终于到了。吉普车发动,发出沉闷的轰鸣。
邵明珠背上简单的行囊,站在院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两个月多、给了他第二次生命和无数温暖的小院,看了一眼哭成泪人的阿妈妮、默默垂泪的顺英、眼睛红红咬着嘴唇的顺姬,还有被妈妈抱着、终于“哇”一声哭出来的小福实,最后,目光落在强忍泪水、努力对他微笑的金智妍身上。
他挺直身躯,抬起右手,向她们,向这个在战火中给予他无限温情的朝鲜家庭,敬了一个庄重而标准的军礼!
“阿妈妮!顺英!顺姬!智妍!福实!多保重!等打跑了美国鬼子,赢得了和平,我一定回来看你们!”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承诺和不舍。
“邵东木!一定要好好的!一定要回来啊!” 权秀英哭喊着。
邵明珠不再犹豫,毅然转身,拉开车门,坐进吉普车。车子缓缓启动,驶出村庄。
他透过车窗回头望去,权秀英一家和金智妍依然站在院门口,用力地挥着手,身影在视线中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飞扬的尘土和夏日的绿荫之后。
邵明珠收回目光,望向吉普车前进的方向,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和坚定。他知道,养伤的日子结束了,一段全新的、同样充满考验的征程已经开始。他将带着这份来自朝鲜人民的深情厚谊,带着一名中国军人的责任与使命,奔赴那个没有硝烟却同样至关重要的战场——停战谈判桌。为了身后的祖国,也为了千千万万个像阿妈妮这样善良的人们,他必须去战斗,去争取那来之不易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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