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阳光，依旧带着盛夏末梢的毒辣，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南城一中的柏油路面。空气里弥漫着樟树的味道和一种独属于开学日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姜知夏站在校门口，臂膀上别着的“值周班长”袖标让她觉得肩线绷得有些紧。她微微抬眸，看了一眼腕上那块款式简单却走时精准的手表——七点五十八分。
还有两分钟，上课预备铃就要敲响。校门口的人流已然稀疏，只剩下几个和她一样戴着袖标的学生会干部，以及零星几个狂奔而入、嘴里还叼着早餐的身影。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夹着值周记录本的硬板垫在臂弯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开学第一天，她希望一切都能井然有序，像她笔记本上那些条理清晰的计划一样。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晃进了她的视线。
那是个很高的男生，穿着松垮的校服外套，拉链敞着，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书包随意地甩在一边肩头，步子迈得很大，却带着一种与周围奔跑氛围格格不入的闲散。阳光在他墨黑的发梢上跳跃，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和高挺的鼻梁。他很好看，是一种带有侵略性和疏离感的好看。
但姜知夏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是他，江屿白。学校里无人不知的名字，不过通常和“逃课”、“打架”、“不好惹”这些词汇联系在一起。
江屿白似乎完全没意识到时间的紧迫，也或许是根本不在意。他甚至在路过校门口那棵大樟树时，还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树冠，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打量树叶的脉络？
姜知夏收回目光，低头，翻开了记录本。钢笔笔尖落在“迟到人员”一栏的上方，墨水在纸张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
七点五十九分三十秒。
她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平稳，却比平时稍快。这是一种面对不确定状况时下意识的反应。她不喜欢意外，不喜欢计划外的事情。
终于，在那道闲散的身影即将迈过校门那条无形界线的前一秒，姜知夏上前一步，拦在了他面前。
“同学，请留步。”
她的声音不大，却因为周围的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静。
江屿白停下脚步，视线从虚无的空中收回，懒洋洋地垂下来，落在她身上。那目光带着刚睡醒般的惺忪，却又在深处藏着一丝锐利，像未出鞘的刀锋。
姜知夏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但她没有退缩，只是将记录本往前递了递，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迟到了。请登记一下班级和姓名。”她尽量让语调平稳。
江屿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缓缓下移，扫过她臂弯的袖标，最后定格在她手中的记录本上。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像是觉得有些好笑。
周围几个还没进校门的学生放慢了脚步，偷偷往这边看。学生会其他几个干部也屏住了呼吸。招惹江屿白，可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登记？”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语调却拖得长长的，透着一股漫不经心，“怎么登记？”
“班级，姓名。”姜知夏重复了一遍，钢笔尖已经悬在了纸上，准备落下。
江屿白却忽然凑近了一些。
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皂角清香和某种说不清的、像雪后松针一样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姜知夏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握紧了手中的笔。
他看着她瞬间绷紧的身体和微微睁大的眼睛，似乎觉得更有趣了。他的目光掠过她因为紧张而轻抿的嘴唇，然后重新看进她的眼睛里。
“高二（九）班。江屿白。”
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眼神却像带着钩子，牢牢锁住她的视线。
姜知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低头，在记录本上工工整整地写下：
时间：9月1日 7:59
班级：高二（九）班
姓名：江屿白
事由：迟到
她的字迹清秀工整，一如她这个人。
写完后，她抬起眼，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可以了。下次请准时。”
江屿白直起身，脸上的那点玩味笑意更深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便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朝教学楼走去，那背影依旧闲适得像是刚散完步回来。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姜知夏才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感觉后背似乎出了一层薄汗。刚才那短暂的对峙，耗去了她不少心神。这个江屿白，果然和传说中一样，气场迫人。
预备铃恰在此时尖锐地响起，划破了校园的宁静。
她合上记录本，转身快步向教室走去。开学第一天就记下江屿白的名字，这绝不是一个好的开端。但她并不后悔，规则就是规则。
走进高二（一）班教室时，大部分同学已经坐好。班主任还没来，教室里充斥着久别重逢的喧闹。姜知夏的位置在第三排正中，她走过去，将记录本仔细地放进抽屉，然后拿出第一节课的课本，摊开，动作一丝不苟。
同桌还没来。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旁边空着的座位，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她开始预习今天要讲的新内容，试图将刚才校门口的那段小插曲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然而，江屿白那双带着审视和玩味的眼睛，以及他靠近时那股冷冽的气息，却像烙印一样，隐隐留在了感官的深处。
开学第一天，似乎注定了不会平静。
上午的课程按部就班地进行。姜知夏很快沉浸在学习中，将早上的不愉快抛诸脑后。她喜欢这种掌控感，喜欢知识在脑中构建出清晰脉络的过程。
午休时间，她和好友苏晓一起去食堂。
苏晓是个话痨，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着暑假的见闻，以及刚听到的班级八卦。突然，她用手肘碰了碰姜知夏，压低声音，带着夸张的表情：“知夏！听说你早上把江屿白给记了？”
消息传得真快。姜知夏夹了一筷子青菜，轻轻“嗯”了一声。
“哇！勇士啊！”苏晓眼睛瞪得圆圆的，“他没把你怎么样吧？听说他超凶的，上学期还把高三来找事儿的一个体育生给揍进医院了！”
“没有。”姜知夏摇头，“只是按规矩登记而已。”
“可是……”苏晓凑得更近，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他背景不简单，家里超有钱的，好像还有点……那个。”她做了个“你懂的”表情。
姜知夏抬起头，看着苏晓：“不管他背景怎样，迟到就是迟到了。”
苏晓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呀，我们知夏最讲原则了。不过你还是小心点好，那种人，还是离远点。”
姜知夏没有接话。她当然想离麻烦远点，但有时候，麻烦会自己找上门。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宣布了即将进行的学习互助小组分组名单。当念到“姜知夏和江屿白一组”时，教室里出现了片刻诡异的寂静，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窃窃私语。
姜知夏握着笔的手指僵住了。她甚至能感觉到从教室后排某个角落投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
怎么会这么巧？
她抬起头，恰好对上刚从睡梦中被吵醒、一脸不耐的江屿白的视线。他显然也听到了分组结果，正皱着眉看向讲台方向，眼神里是全然的冷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班主任似乎完全没察觉到空气中的异样，还在强调互助学习的重要性，要求大家共同进步。
姜知夏的心沉了下去。和江屿白做同桌，进行学习互助？这简直比她做过的最糟糕的预想还要离谱。她几乎能预见未来一段日子将会是何等的鸡飞狗跳。
放学铃声响起，姜知夏收拾书包的动作比平时慢了些。她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个“噩耗”。
苏晓一脸同情地凑过来：“我的天……老师怎么想的？让你去拯救失足少年吗？这任务也太艰巨了吧！”
姜知夏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别瞎说。”
“我可没瞎说！”苏晓挽住她的胳膊，“反正你自求多福吧。对了，今天我爸来接我，先走一步咯！”
送走苏晓，姜知夏独自一人走向车棚。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推着自行车，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向了学校后门那条相对僻静的小路，那边有一家她常去的文具店，需要买些新的笔记本。
后门附近有一条狭窄的巷子，是附近几个小区之间的捷径，但平时人烟稀少。姜知夏习惯性地朝巷口看了一眼，正准备快步走过，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巷子深处，几个穿着流里流气、不像学生的人，正围着一个穿着南城一中校服的瘦小男生。推搡和骂骂咧咧的声音隐约传来。
被围在中间的男生低着头，肩膀瑟缩着，显然害怕极了。
姜知夏的心跳骤然加速。是勒索！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自行车把手，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是立刻走开报警，还是……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一个熟悉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巷口。
依旧是那身松垮的校服，依旧是那个随意甩在肩头的书包。
是江屿白。
他似乎是刚好路过，脚步停在巷口，目光冷淡地扫向巷子里的情形。
姜知夏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将自己和自行车往墙边的阴影里藏了藏。
只见江屿白脸上那惯有的懒散和漫不经心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像蓄势待发的猎豹。他甚至没有多余的废话，将书包往地上一扔，直接迈步就走了过去。
“喂，几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孩，有意思？”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
那几个人回过头，看到只有江屿白一个学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不屑的嗤笑。
“小子，少管闲事！”
接下来的发生的一切，快得让姜知夏几乎看不清。
她只看到江屿白的身影动了。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拳头、格挡、侧踢……明明是充满力量的攻击，在他做来却有一种近乎凌厉的美感。他甚至没有给对方太多反应的时间，几下就把那几个混混模样的人打翻在地，呻吟着爬不起来。
整个过程可能不超过一分钟。
夕阳的金光透过高楼间隙，斜斜地照进巷子，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模糊的光晕。他站在那儿，微微喘着气，额前碎发有些凌乱，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打完架后的狠戾和未散的冷意。
这和他早上那副睡不醒的懒散样子，判若两人。
姜知夏紧紧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撞出来。
江屿白没理会地上的人，弯腰捡起自己的书包，随手拍了下灰，然后走到那个被吓呆的瘦小男生面前，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淡，却少了几分刚才的戾气：“还能走吗？”
那男生哆哆嗦嗦地点头。
“赶紧回家。以后走大路。”
男生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跑了。
江屿白这才转过身，似乎打算离开。然而，他的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了姜知夏藏身的墙角阴影。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姜知夏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看到了她。
四目相对。
姜知夏在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看到了尚未完全收敛的凌厉，以及一丝……清晰的讶异。
他显然也认出了她。
空气仿佛凝固了。巷子里的尘埃在光束中飞舞，远处传来模糊的车流声。
江屿白就那样看着她，没有说话，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梢，随即恢复了那副惯有的、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神态，仿佛刚才那个出手狠厉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他转过身，双手插进裤兜，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迈着那种标志性的、不紧不慢的步子，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端。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看不见，姜知夏才缓缓松开捂着嘴的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晚风吹过，带起一阵凉意，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开学第一天。
她记住了他的名字，因为他迟到。
而他，或许也记住了她，因为她撞见了他截然不同的、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另一面。
姜知夏推着自行车走出阴影，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巷口。那个闲散又凌厉的背影，和那双在夕阳下对上她视线时、带着一丝讶异的黑眸，深深地刻进了她的脑海。
这个叫江屿白的男生，似乎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
而他们的故事，似乎也从这充满矛盾和反差的第一天，正式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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