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元年，九月，庚午日。
黎明前的黑暗粘稠如墨，死死地糊在长安城的每一寸角落。
寅时的更鼓声在死寂的坊巷间艰难地滚动，沉闷得像是垂死巨兽的呜咽。
往常此刻，公车司马门前的长街上，已该有早朝官吏车马的微光与低语，今日却阒寂如墓。只有宫门高檐下悬着的巨大宫灯，在凝滞的寒风中勉强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守门羽林卫铁甲上的冷光映照得更加森然。
突然，一阵急促而杂乱、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粗暴地撕破了这令人心悸的死寂！
蹄铁敲击在空旷的御道青石上，发出空洞而惊惶的回响，如同密集的鼓点，重重擂在每一个暗中倾听者的心坎上。一骑浑身裹挟着浓重夜露与长途奔袭风尘的身影，如同从地狱裂隙中蹿出的鬼魅，直扑未央宫北阙的公车司马门！马匹口鼻喷吐着浓稠的白沫，显然已是强弩之末；马背上之人，衣衫褴褛，风尘仆仆，脸上混杂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悲愤的激动。
“急报！燕国急报！” 嘶哑的呼喊带着破音的尖锐，在空旷的宫门前炸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瞬间激起无形的巨大涟漪。那骑士滚鞍下马，脚步踉跄，却死死抱住怀中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长形木匣，仿佛那是他的性命所系。他扑到值守的宫门司马面前，呼吸粗重如拉风箱，声音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燕王…燕王殿下有十万火急奏章，直达天听！事关社稷安危，大将军…大将军霍光…有不臣之举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
“不臣之举”四个字，如同无形的惊雷，在守门卫士和闻声聚拢的低级官吏头顶炸开！卫士们握着长戟的手猛地收紧，指节瞬间发白，冰冷的铁甲下，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个刚走到宫门附近准备入值的小吏，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惊骇地交换着恐惧的眼神，随即又慌忙低下头，恨不得将耳朵塞住，生怕沾染上这滔天的祸事。空气仿佛被冻结了，只有那“燕使”粗重的喘息声，和他怀中木匣散发出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气息，弥漫在宫灯昏黄的光晕里。
宫门司马的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那自称燕使的人，以及他怀中那如同烫手山芋的木匣。职责所在，他不能擅拦诸侯王直达天听的急报，但这内容…这指控…足以让整个未央宫天翻地覆！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声音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呈上来！验明印信身份！” 一名亲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沉重的木匣，手指触碰到冰凉的油布时，竟微微颤抖了一下。木匣被迅速打开，露出里面码放整齐、以细麻绳捆扎的一卷卷简牍。最上面一封，赫然盖着燕王刘旦的印玺封泥！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又似瘟疫般无法遏制地蔓延。
尚书台内，值夜的郎官们尚在昏沉中整理着各地的寻常奏报，哈欠连天。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带着惊惶的低语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出大事了！燕王…燕王告发大将军！” 如同冷水浇头，所有的困倦瞬间被驱散，代之以彻骨的寒意。郎官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有人手中的笔“啪嗒”掉落在简牍上，晕开一团墨渍也浑然不觉。空气瞬间凝重得令人窒息，只剩下急促的心跳声在死寂的厅堂内回荡。那卷被匆匆送来的、盖着燕王印玺的简牍，静静地躺在尚书令的案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尚未开封，其内容已化作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上官桀府邸。
书房的门被心腹家老几乎是撞开的。“大人！大人！” 家老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刻意压低的恐惧而扭曲变调，“成了！燕王的使者…使者已在公车司马门投书！状告霍光…三大罪！逾制、擅权、不公！朝野…朝野震动啊！” 上官桀正对着一幅舆图出神，闻言猛地转过身。他脸上没有任何睡意，眼中布满了熬夜的血丝，此刻那血丝仿佛要燃烧起来。他并没有家老想象中的狂喜，反而是一种绷紧到极限后的、近乎狰狞的亢奋，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森冷的寒气。他猛地抓起案上早已备好的朝笏，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备车！立刻入宫！桑弘羊那边如何？”
“桑大夫府上也已得了消息，车驾想必也已动了！” 家老连忙回答。
上官桀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玄色的朝服下摆带起一阵凛冽的风。他的心跳得又重又快，撞击着胸膛，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赌徒在最终摊牌前那种混合着巨大风险与无边诱惑的极致刺激。成败，就在今日！
桑弘羊府邸。
车驾已套好，停在府门前。桑弘羊站在阶上，并未立刻登车。他整理着并不凌乱的衣冠，动作一丝不苟，慢条斯理，仿佛只是去参加一场寻常的朝会。只有他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闪烁着异常锐利、如同淬火毒针般的光芒，泄露了他内心翻腾的巨浪。他抬头望了一眼依旧黑沉沉的天际，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饱含着怨毒与期待的弧度。盐铁专营的功勋被漠视，子弟前程被阻断的屈辱，多年来在霍光威势下压抑的愤懑，此刻都化作了燃料，在他胸中熊熊燃烧。这柄淬炼多年的毒刃，今日终要出鞘！他深吸了一口这黎明前冰冷而浑浊的空气，仿佛要将整个长安的权柄都吸入肺腑，这才稳步登车，沉声道：“走！”
长公主府。
鄂邑长公主并未更衣，她只披着一件华丽的锦袍，斜倚在暖阁的软榻上。当贴身侍女屏着呼吸，将宫门投书、朝野震动的消息低声禀报时，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捻着一颗硕大的珍珠。闻言，手指猛地一紧！珍珠坚硬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却远不及心中那股瞬间爆裂开来的、带着毁灭快意的狂喜所带来的冲击。她霍然坐直身体，锦袍滑落肩头也浑然不顾，眼中迸射出骇人的光芒，如同地狱之火在燃烧。
“好！好个刘旦！好个上官桀！”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霍光…霍光！你的好日子到头了！本宫…本宫要亲眼看着你如何身败名裂，看着你如何被千夫所指！看着你…”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已经看到了霍光在唾骂中被拖下高台的画面，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如同夜枭般的咯咯低笑。她猛地挥手：“给本宫更衣！本宫要去…看看这出好戏！” 丁外人苍白着脸，站在角落阴影里，看着长公主近乎癫狂的兴奋，眼中却只有更深的恐惧。
霍光大将军府。
府邸深处，书房的门窗紧闭。张安世步履匆匆，几乎是无声地穿过回廊，推门而入。霍光正端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书简，烛光映照着他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庞。他并未抬头，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简牍的边缘。
“大将军，” 张安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公车司马门，燕使投书，状告大将军三大罪。上官桀、桑弘羊，车驾已动，正火速入宫。长公主处，亦有异动。”
霍光摩挲简牍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那缓慢而稳定的节奏。他缓缓抬起眼皮，那双深邃如古井寒潭的眸子，看向张安世，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或波澜，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沉静。
“知道了。” 霍光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他放下手中的简牍，拿起旁边案几上早已备好的一碗散发着浓烈草药气息的汤药，那苦涩的气味瞬间在书房内弥漫开来。“按先前所议，称病，不朝。” 他端起药碗，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苦涩的汁液滑过喉咙，他的眉头都未曾皱一下。放下空碗，他拿起一方温热的湿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嘴角，动作从容不迫。然后，他整了整身上略显松垮的居家深衣，向后靠在凭几上，缓缓阖上了双眼。仿佛外面那足以掀翻整个帝国的惊涛骇浪，不过是扰人清梦的些许风声。
张安世看着霍光这副仿佛真的沉疴在身、静待病愈的模样，心中凛然。他深深一揖，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掩上房门。书房内，只剩下霍光均匀而悠长的呼吸声，以及烛火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窗外的天色，依旧浓黑如墨，但未央宫的方向，无形的风暴已然登陆，第一道撕裂黑暗的惊雷，正伴随着那卷“燕王上书”，在帝国的最高殿堂轰然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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