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的喧嚣如同一锅永远沸腾的滚粥,蒸腾着汗味、牲畜的腥臊、烤饼的焦香、劣质脂粉的甜腻,以及无数铜钱在肮脏指缝间叮当作响的贪婪气息。赵大吆喝着将一车刚卸下的粗麻布匹堆在自家逼仄的铺面门口,粗布短褂被汗水浸透,紧贴在黝黑结实的背脊上。他直起腰,抹了把额头上混着尘土的汗珠,刚想喘口气,旁边肉肆伙计王二那刻意压低的、带着神秘兮兮兴奋的嗓音就钻进了耳朵:
“听说了没?昨儿个晚上,北阙甲第那边……羽林军大调动!黑压压一片,跟乌云似的,连刁斗声都比平日急了一倍!”王二一边用油腻的抹布擦拭着案板上的血渍,一边朝赵大使了个“你懂的”眼色,“我三舅姥爷家的表侄就在营里当差,透的风……说是上头下了死令,宫墙根儿下,夜里连只耗子都不能溜过去!为啥?嘿嘿……”他故意卖了个关子,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防着谁?还不是防着那位‘英明神武’的燕王爷!听说啊,燕王在蓟城点兵点将,磨刀霍霍,就等着清君侧呢!”
“清君侧?”赵大一脸茫然,他只知道麻布的价钱又涨了三个钱。
“啧!就是清掉霍大将军啊!”王二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案板,震得几滴血珠飞溅,“外头都传遍了!霍大将军他……他阅兵逾制!用的仪仗,跟天子出巡一个规格!还擅自在幕府里增兵增将,想干啥?还有啊,赏罚全凭他一人喜好,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连桑弘羊桑大夫这样伺候过先帝的老臣,都被他压得死死的!这不就是‘权臣当道’嘛!燕王是武帝长子,能看着不管?这叫‘替天行道’!”王二唾沫横飞,仿佛亲眼所见。
赵大听得半信半疑,嘟囔道:“霍大将军……不是挺好的吗?前年闹蝗灾,要不是他下令开仓放粮,平抑米价,咱西市得饿死多少人……”
“你懂个屁!”旁边铁匠铺的李瘸子拄着拐杖凑过来,他那条瘸腿就是在边军里落下的,此刻脸上带着一种知道内幕的优越感,“放粮?那才几个钱!羊毛出在羊身上!你知道他霍家在茂陵的田庄有多大吗?知道他儿子霍禹在长安城强占了多少良家铺面吗?那都是民脂民膏!桑大夫为啥被整?不就是因为盐铁专卖断了霍家捞钱的路子吗?燕王起兵,那是拨乱反正!是为咱小民除害!”他声音不小,引得旁边几个歇脚的力夫也竖起了耳朵。
“就是就是!”一个卖草鞋的老头也颤巍巍地插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对大人物的莫名畏惧,“我还听说啊,那霍大将军……命硬,克主!先帝托孤给他,结果呢?金日磾金大人多好的人,没多久就没了!现在小皇帝在他眼皮子底下,谁知道……”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只是讳莫如深地摇摇头,引起周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流言如同带着倒刺的藤蔓,在西市这污浊而肥沃的土壤里疯狂滋生、缠绕。从“燕王义举”到“霍光逾制专权”,再到“霍家贪墨”、“克主不祥”……细节被添油加醋,内容越发荒诞离奇,却偏偏带着一种底层逻辑的“合理性”——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就该是这么坏吗?他们不坏,小民的日子怎么会这么难?
未央宫东阙门外,气氛却截然不同。青石板铺就的驰道宽阔整洁,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墙头不时闪过执戟卫士冰冷的盔缨和警惕的目光。一辆装饰朴素的青盖安车缓缓驶来,在宫门前停下。车帘掀开,御史大夫杜延年那张清癯而严肃的脸露了出来。他正欲下车,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却顺着风,断断续续地飘入他耳中。
声音来自宫墙根下几个等候召见或递送文书的小吏和低级郎官。
“……西市那边都传疯了,说燕王要打过来了……”
“何止西市!昨儿个在太学外面茶馆,几个儒生模样的也在议论,引经据典,说什么霍大将军‘权倾人主’,‘非社稷之福’……”
“啧,还有人扯到天象上去了,说什么‘荧惑守心’,应在霍大将军身上……”
“慎言!慎言!宫门重地,小心隔墙有耳!”有人紧张地提醒。
杜延年的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他不动声色地下车,整了整衣冠,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小吏。那目光如同无形的鞭子,抽得几人慌忙低下头,不敢再对视。他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流言!恶毒的流言!竟已侵蚀到宫门之外,甚至太学清议之地!其指向之明确,用心之险恶,昭然若揭!这绝不是市井愚民的胡言乱语,而是有组织、有预谋的毒箭,直射大将军的脊梁骨!
他加快脚步,匆匆穿过巍峨的宫门,直奔尚书台。一路上,那些平日里毕恭毕敬的内侍、低眉顺目的宫女,此刻在他眼中,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可疑的色彩。谁在听?谁在传?谁又是那双躲在暗处搅动风云的黑手?
尚书台那间熟悉的直房里,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霍光依旧埋首于堆积如山的简牍中,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朔方郡军粮调运的紧急文书,笔锋稳健,落墨如常。但侍立在一旁的张安世,却清晰地看到,当杜延年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时,大将军执笔的腕骨,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瞬。
“大将军!”杜延年顾不上繁文缛节,几乎是冲到霍光案前,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和愤怒,“流言!恶毒至极的流言!已如瘟疫般在长安内外蔓延!西市、东市、太学、甚至……宫门之外!”他语速极快地将所闻所见,尤其是那些指向霍光“逾制”、“专权”、“克主”以及为燕王起兵造势的言论,条分缕析地禀报出来。
张安世听得脸色铁青,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霍光没有抬头。他的笔依旧在简牍上游走,只是速度似乎慢了一分。直到杜延年说完,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他才缓缓放下笔,动作沉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杜延年,那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到丝毫被污蔑的愤怒,也没有遭遇阴谋的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明澈。
“哦?”霍光的声音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都说了些什么?燕王要清君侧?老夫逾制专权?还是……老夫命硬克主,祸及陛下?”他甚至轻轻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极淡、极冷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讽意。
杜延年被这过分的平静噎了一下,随即急道:“大将军!此等恶毒诽谤,动摇军心民心,更损陛下天威!其心可诛啊!必须立刻追查源头,严惩不贷!否则……”
“否则如何?”霍光打断他,目光转向窗外那片被高墙切割的、铅灰色的天空,“堵住一个人的嘴容易。堵住这悠悠众口,堵住这人心深处的猜忌和恐惧,杜大夫,你觉得,靠廷尉诏狱的刑具,做得到吗?”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案上的文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温润的玉韘。“流言蜚语,如同野草。你越是急着去拔,它根须蔓延得越快,沾上的污泥也越多。”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清者自清?不。在这长安城里,在权力的漩涡中,没有真正的清者。只有……谁是最后的执棋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杜延年和张安世:“传令下去,各处值守,尤其是宫禁、武库、要道,加倍警惕即可。其余……不必理会。宵小之辈,欲借风势点火,那就让他们烧。烧得越旺,露出的马脚……才会越多。”他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那锐利并非指向虚无的流言,而是穿透迷雾,直指那隐藏在黑暗中的、真正的敌人。“盯紧该盯紧的人。他们……快坐不住了。”
杜延年张了张嘴,看着霍光那磐石般冷硬沉静的侧脸,最终将满腹的担忧和谏言咽了回去,深深一躬:“诺!下官明白。”
张安世也肃然领命,眼中闪烁着领悟的光芒。
霍光不再言语,重新提起笔,蘸饱了墨。那浓黑的墨汁,在雪白的简牍上落下,依旧沉稳有力,仿佛窗外那喧嚣恶毒的流言风暴,不过是拂过未央宫阙的一缕微不足道的尘埃。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流言中关于“逾制”的指控,如同最细小的毒刺,在某个无人察觉的瞬间,曾精准地刺入了他权柄之下那最深沉的阴影之中。他批阅文书的手,稳定如初,只是那枚被他摩挲着的玉韘,触感似乎比往日更加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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