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的风带着塞外特有的粗粝和寒意，刮过燕王宫高耸的檐角，发出呜咽般的尖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夜色中哭嚎。刘旦独自站在空旷的露台上，裹着一件厚重的玄色貂裘，却仍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冰碴。他仰着头，目光贪婪地攫取着幽暗天幕上那稀疏的星辰。紫微垣晦暗不明，帝星黯淡无光，唯有代表自己的那颗星宿（他固执地认为那是燕分野的星主），在东北天穹倔强地闪烁着，光芒甚至有些刺目。
“荧惑守心，帝星摇摇……”他低声吟诵着不知从哪本谶纬书上看来的句子，声音在呼啸的风中断断续续，“天象如此，分明是昭示神器更易！父皇啊父皇，您英明一世，却为何将江山托付给一个黄口小儿？还有霍光那个奴才！”他猛地攥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眼中燃烧着被压抑了太久的怨毒之火，“他算什么东西？一个靠着裙带爬上去的竖子！竟敢窃据高位，把持朝纲，连本王——高祖血脉、武帝长子——都要仰他鼻息！这口气，本王忍了太久，太久了！”
他猛地灌下一口冰冷的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驱不散胸中那块郁结的寒冰。长安，那个金碧辉煌的囚笼，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每一次使者带回长安的消息——昭帝如何“聪慧”，霍光如何“持重”，上官家如何“新贵”——都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他那颗早已扭曲变形的帝王心。
“大王！大王！”一阵急促而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是他的心腹内侍韩生，一个身形瘦小、眼珠却异常灵活的中年人。
刘旦霍然转身，玄色貂裘在风中猎猎作响，眼中射出饿狼般的光芒：“何事慌张？”
韩生几乎是扑跪到他面前，双手高高捧起一个通体漆黑的细竹筒，声音因激动而发颤：“长安！长安密使！上官桀…安阳侯亲遣死士，星夜兼程送来的！言称…言称关乎社稷神器！”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敲在刘旦最敏感的神经上。
刘旦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他劈手夺过竹筒，冰冷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颤。他认得这种竹筒，也认得那两端覆盖的、深红如凝固血液般的火漆！这绝非寻常之物！
他几乎是冲回温暖的内殿，粗暴地挥退所有侍从。烛火通明，映照着他因紧张和期待而微微扭曲的脸。他抽出腰间镶嵌着绿松石的短匕，刀锋在烛光下闪过一道寒芒。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狂暴的急切，他用匕首撬开那坚硬的火漆封口。竹筒裂开，一卷折叠得极其规整的素帛滑落在他掌心。
展开素帛，上官桀那力透纸背、带着刻骨恨意与冰冷算计的字迹，如同淬毒的钢针，瞬间刺入他的眼帘：
“权臣霍光，窃据枢机……今观殿下，英武类先帝（指武帝），雄踞北疆，实乃刘氏砥柱……桀等愿效犬马，清君侧，诛国贼！内应已备，唯待殿下义旗南指！事成之日，愿奉殿下为天下主，共掌神器，分治山河，永结盟好！”
“共掌神器……分治山河……永结盟好……奉我为天下主！”刘旦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烙印在他干涸而饥渴的野心上。他反复咀嚼着“奉我为天下主”这六个字，一遍又一遍，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是狂喜的潮红，最后凝固成一种近乎狰狞的狂热！
“哈哈……哈哈哈！”压抑了太久的狂笑终于冲破喉咙，在空旷奢华的内殿中爆发开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回响，震得烛火疯狂摇曳，“霍光！霍子孟！你也有今天！连上官桀这等老狐狸都不得不对本王俯首称臣！天意！这就是天意！”他猛地将素帛拍在案几上，震得玉杯倾倒，琼浆横流。他像一头被囚禁太久的困兽终于看到了牢笼的裂缝，在猩红的地衣上来回疾走，玄色貂裘带起一阵旋风。
“韩生！”他骤然停步，眼中精光爆射，声音因激动而尖利，“即刻传令！召平阳侯曹襄、都尉路博德、长史韩延寿，还有……所有在蓟城的心腹将领，速来王府！要快！告诉他们，本王有泼天的大事相商！”
韩生被刘旦眼中那骇人的光芒刺得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刘旦坐回那张象征王权的巨大紫檀木椅，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冰冷的扶手。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拿起那封素帛，逐字逐句地研读。上官桀的承诺如同最甜美的毒药，让他沉醉。内应已备……清君侧……诛国贼……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多么完美的契机！长安空虚，幼主可欺，权臣离心！而他刘旦，手握北疆强兵，名正言顺的武帝长子！那金銮殿上的龙椅，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仿佛已在向他招手！
然而，一丝冰冷的疑虑，如同毒蛇的信子，悄然探入他狂喜的心底。上官桀……这个老狐狸，真会甘心将唾手可得的权力拱手相让？那“共分山河”的许诺，听起来何其诱人，细想之下又何其空洞！长安城里的那些老狐狸，哪一个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尤其是那个霍光……
“分治山河？”刘旦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充满戾气的笑容，眼中再无半分方才的狂喜，只剩下赤裸裸的贪婪和算计，“想得倒美！本王若入主长安，第一件事，便是将尔等这些心怀叵测的‘功臣’……连根拔起！这汉家天下，只能有一个主人！那就是我，刘旦！”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紧，将那份承载着“盟约”的素帛狠狠攥成一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其中的承诺与算计一并捏碎！
殿外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铿锵声由远及近。平阳侯曹襄、都尉路博德等人带着满身的寒气与惊疑，匆匆步入殿内。他们看到燕王刘旦端坐在王座上，脸上残留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红晕，眼中燃烧着他们从未见过的、近乎疯狂的火焰。那团被紧攥在手中的素帛，如同一个不祥的预兆。
“诸位！”刘旦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君临天下的威压。他缓缓松开手，任由那皱巴巴的素帛滑落在案几上，像一片肮脏的落叶。“长安剧变，国贼当道！上官桀等忠义之臣，泣血上告，恳请本王……清君侧，正乾坤！匡扶汉室，就在今朝！”
他霍然起身，玄色貂裘如同巨大的蝠翼在身后展开，手指戟指长安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在殿宇中炸响：
“传本王令！即刻起，蓟城全城戒严！封锁四门！持赤旄节，调渔阳、上谷、右北平三郡精兵，速速集结！征发境内所有能战之丁壮！开武库，取甲胄弓弩！三日之内，本王要看到一支足以踏破函谷关的虎狼之师！”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震惊的将领，那狂热的光芒几乎要将他们灼穿：
“长安，在呼唤它的真主！本王，将亲提雄师，南下靖难！为这刘氏江山，也为尔等……搏一个裂土封侯，万世不易的功业！”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刘旦粗重的喘息。将领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恐惧，以及一丝被那疯狂野心点燃的、蠢蠢欲动的贪婪。那团皱缩的素帛静静地躺在案几上，像一颗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终将化作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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