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只幼鸟闯入又飞走后,公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那变化并非体现在言语或行动上,林晚依旧沉默,依旧蜷缩,依旧活在她那无声的世界里。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凝固感,仿佛被那只扑棱的翅膀扇动了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气流。
周韵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气流。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关注,依旧按部就班地做着她的工作——温和地陪伴,细致地照料环境。但她带来的东西,开始有了更明确的指向性。
那盆被修剪过的薄荷,被她移到了客厅靠近角落的一个矮柜上。距离林晚不远,只要她微微抬眼,就能看到那丛生机勃勃的翠绿。薄荷不需要强烈的直射光,在这个位置长势依然良好,散发着阵阵清冽醒神的气息。这气味不像花香那样甜腻,带着一种干净的棱角,悄然驱散着室内因长期封闭而产生的沉闷。
周韵偶尔会摘下一两片薄荷叶,放入林晚喝水的杯子里。起初,林晚对那漂浮的绿色叶片毫无反应,喝水时连同温水一起机械地吞咽下去。但几次之后,当周韵再次将泡着薄荷叶的水杯递到她手边时,林晓注意到,姐姐接过杯子的动作,有了一瞬间几乎难以捕捉的迟疑。她的指尖在触碰到微凉的杯壁时,似乎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才像往常一样,将水杯凑到唇边。
她没有看那水杯,也没有看水中的薄荷,但林晓确信,她感觉到了。那不同于白开水的、带着植物清冽的味道,或许在她麻木的味蕾上,留下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痕迹。
又过了几天,周韵带来了一些面粉、糖和新鲜的薄荷叶。她没有在厨房忙碌,而是将一张小桌子搬到客厅光线明亮处,开始和面。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家常的、令人安心的节奏感。面粉的微尘在阳光下飞舞,散发出谷物烘焙前的暖香。
“今天试着做点薄荷饼干。”周韵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平和,“味道应该很清爽。”
她没有邀请林晚参与,甚至没有看向她那边。只是专注地揉面,将切碎的薄荷叶末揉进面团里,然后用模具压出一个个小巧的、带着简单花纹的饼胚。烤箱预热的嗡嗡声,以及随后弥漫开的、混合着黄油焦香和薄荷清甜的温暖气息,逐渐充满了整个客厅。
这香气与之前鸟鸣、植物气味都不同。它更浓郁,更富有生活气息,带着“家”和“食物”的原始诱惑力,直接作用于人类最本能的感官。
林晚依旧蜷缩着。
但在那温暖甜香达到顶峰时,林晓看见,姐姐抱着膝盖的手臂,似乎收紧了一些。她那长久以来如同面具般毫无表情的侧脸,在窗外投入的光线下,线条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柔软的松动。她的喉咙,几不可查地滚动了一下。
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吞咽动作。
不是因为服药,也不是因为机械性的进食。那是被勾起的最原始的生理反应,是对美好气味的无意识回应。
饼干烤好了,周韵将它们取出,放在晾架上冷却。金黄的饼干点缀着细碎的绿末,看起来酥脆可口。她拿了一小碟,放在林晚身边的矮几上,依旧没有说话,然后便去清理厨房了。
那碟饼干在那里放了很久,直到完全冷却,变得硬脆。
林晚没有去碰它。
傍晚时分,周韵准备将饼干收起来。就在她伸手过去时,一直静止不动的林晚,忽然极轻地动了一下手指。
周韵的动作停住了。
林晚的手指只是无意识地在膝盖的布料上蹭了蹭,随即又恢复了静止。仿佛刚才那一动,只是神经末梢一次不受控制的轻微抽搐。
周韵看着那碟饼干,又看了看重新化作雕塑的林晚,她没有收回饼干,反而将碟子又往林晚的手边推近了一点点,近到几乎触手可及。
然后,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转身去做别的事了。
林晓站在房间门口,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她看着那碟近在咫尺的薄荷饼干,看着姐姐那垂着的、浓密睫毛覆盖下的眼帘。
姐姐闻到了薄荷的清香。
姐姐对泡着薄荷叶的水有了反应。
姐姐在饼干香气最浓郁时,吞咽了一下。
姐姐的手指,刚才动了一下。
这些碎片一样的细节,微小得如同尘埃,单独看来毫无意义。但此刻在林晓心中,它们却像散落的珍珠,被一根名为“希望”的细线隐隐串起。
她知道,那厚重冰封的湖面之下,并非完全的死亡。那里依然有极其微弱的生命脉动,正在被鸟鸣、被阳光、被薄荷的清冽、被食物的温暖香气,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唤醒。
撬动这颗封闭心灵的,不是沉重的药物,不是尖锐的言语,也不是强势的干预。
而是这些最简单、最质朴的,属于生命本身的美好。
周韵用的,不是心理学技巧,而是生活本身。
林晓抬头,看向窗外渐沉的夕阳,天边染着一抹温暖的橙红。她第一次觉得,这片暮色,不再仅仅代表着长夜将至的压抑。
或许,也代表着某种……在寂静中缓慢孕育的,新的可能。
(第五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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