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野老人依旧保持着高度警惕的姿态。
“快走！”
老人又一次发出了沙哑的警告。
他在这里守了五十年。
守着一个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秘密，守着一个早已不容于世间的老友。
任何陌生人的靠近，都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藤宫博也并未因为老人的呵斥而有丝毫动容。
“我是来帮助你们的。”
藤宫博也终于开口。
“帮助我们？”
平野老人发出一声嗤笑。
“我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这里不欢迎其他人，赶紧走吧！”
藤宫博也没有理会老人的咆哮，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那个叫近藤的人，现在很痛苦吧。”
听到这句话，平野老人呆愣在原地。
近藤。
这个他藏在心底，念了五十年，却从未对任何人提及的名字，就这么被一个陌生人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
他猛地从石头上站起身，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
“你……你怎么会知道……”
藤宫博也的目光，落在了那片沼泽深处。
仿佛能看到那个在泥沼中挣扎了半个世纪的悲惨灵魂。
“他一直作为一个怪兽活着，想要寻求解脱，却连这个最简单的愿望都办不到。”
藤宫的每一句话，都给了平野老人一击重锤。
将他用五十年孤独铸就的坚冰，砸得寸寸碎裂。
平野老人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老友近藤，究竟在承受着怎样的折磨。
那不是人能承受的痛苦。
身体因为注入人工细菌畸变，变成了可怕的怪兽。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冰冷黑暗的泥沼中。
感受着人性在一点点失去。
每一次，当自己打开八音盒，用那首熟悉的旋律去安抚近藤狂躁的灵魂时。
他都能感受到从沼泽深处传来的、那股撕心裂肺的悲鸣。
那是近藤在求救，在哀嚎。
他在乞求一死。
这个秘密，平野老人守了五十年，也痛苦了五十年。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挚友变成怪物，却无能为力。
他甚至不敢告诉任何人。
因为他知道，一旦这个秘密暴露，等待近藤的，只会被人类当成怪兽，用最残酷的武器彻底消灭。
可现在，眼前这个神秘的黑衣男人，竟然将这一切都说了出来。
一瞬间，平野老人心中最后的防线被恐惧击穿。
“难道你想杀死他吗？”
他向前踉跄一步，声音尖锐而凄厉。
“他是人类啊！他只是……只是因为被军方注射了人工细菌，所以才变成了怪兽！”
“他还是个人啊！”
看着平野老人那副几近崩溃的模样，藤宫博也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忍。
但他知道，此刻的任何心软，都是对这份痛苦的延长。
“但是他渴望解脱。”
藤宫的声音变得无比温和，试图抚平老人激动的情绪。
“就这么作为怪兽活下去，他是很痛苦的。”
“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平野老人的咆哮戛然而止。
是啊。
近藤很痛苦。
他怎么会不清楚。
那份痛苦，他感同身受了五十年。
老人的肩膀垮了下来。
他知道，这个男人说的是对的。
让近藤就这么活下去，才是对他最残忍的折磨。
可是……
杀死他？
让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还记得他的人，亲手决定他的死亡？
平野老人做不到。
他宁愿自己也烂在这片沼泽里，陪着近藤一起痛苦下去。
藤宫博也看着老人脸上的挣扎，知道时机到了。
他缓缓向前，走到了距离老人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目光落在了那只八音盒上。
“有一个家伙，能让他没有痛苦地解脱。”
平野老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
没有痛苦的……解脱？
藤宫博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指向了老人怀中的八音盒。
“那个八音盒里面，有寄宿着智惠的情感吧。”
智惠。
近藤女儿的名字。
也是这个八音盒的源头。
平野老人身躯一震，下意识地将八音盒抱得更紧了。
藤宫没有在意他的动作，只是用一种近乎描绘梦境的语气，缓缓说出了那个由鲁格赛特带来的，充满温情的方案。
“就让他们两个，永远活在这个八音盒里，永远都不分开。”
“从此以后，近藤不再是泥沼里的怪物，智惠也不再是八音盒里的一段旋律。”
“他可以永远抱着他的女儿，就像五十多年前那样。”
“如果你想要看看他们的话，也可以随时打开八音盒，和他们对话。”
藤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
在平野老人的耳边，勾勒出了一幅他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画面。
父女团聚。
永远在一起。
随时可以见面，对话。
这……
这不是死亡。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永生。
“这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
藤宫博也看着老人那张呆滞的脸，轻声补充了一句。
“但是我想，也比作为怪兽，永远在痛苦的泥沼里挣扎要强。”
话音落下。
平野老人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怀里那只斑驳的八音盒。
五十年的痛苦与挣扎。
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以为自己要做的，是守护近藤不被发现。
让他安静地活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近藤可以不用再痛苦。
他的女儿，也可以回到他的身边。
他甚至……还能再见到他们。
“呜……”
一声压抑了半个世纪的呜咽，从平野老人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他弓着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一滴。
两滴。
滚烫浑浊的老泪，再也无法抑制，从他那满是皱纹的眼角滑落。
砸在冰冷的八音盒外壳上，碎成一片水花。
他紧紧地，紧紧地捏着那只八音盒。
那是他挚友的唯一的慰藉。
而现在，它将成为挚友和他女儿，永恒的家。
藤宫博也和平野老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沼泽的雾气，彻底笼罩了这片岸边，将两个身影都吞没其中。
藤宫博也就那么静静地站着，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
平野老人的哭声，渐渐停了。
他缓缓地，用一种无比珍视的动作，擦干了八音盒上的泪痕。
然后，他抬起了头。
他对着藤宫博也，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平野老人直起身，看了一眼怀中的八音盒。
随即转身，迈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了那片漆黑的沼泽边缘。
藤宫博也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
沼泽边，平野老人停下脚步。
他迎着那湿冷的，带着腐臭气息的风。
对着那片死寂的黑暗，发出了颤抖的呼唤。
“近藤……”
“我的朋友，出来吧。”
话音刚落。
原本平静的沼泽中心，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涌动起来。
咕噜……咕噜……
无数巨大的气泡从浑浊的水底翻腾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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