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房的炊烟刚漫过知青点的篱笆，杨浩宇就被王大爷拽着往村头走。老人手里攥着个油布包，脚步踉跄却迈得极快，枯瘦的手指把布包勒出了褶皱。
“快，再晚就赶不上头场皮影戏了。”王大爷的声音带着颤，像被风吹得发飘的芦苇，“表叔临终前说，那箱子皮影里藏着救命的法子，当年若不是被日军抢了去，阿莲娘也不会……”
油布包在颠簸中露出角暗红的布，杨浩宇认出那是阿莲那件蓝布褂子的料子。他昨夜刚把两块合二为一的玉佩收好，玉佩上的荷花纹在月光下泛着柔光，此刻被体温焐得温热，贴在胸口像颗跳动的心脏。
村头的老槐树下搭起了简易戏台，黑布幔子上还沾着去年的雪渍。几个穿粗布棉袄的老汉正往竹竿上挂皮影，竹片碰撞的脆响里，混着孩子们的嬉闹。杨浩宇一眼就瞧见了戏台角落的木箱——黑檀木的，锁扣上刻着半朵荷花，和阿莲布褂子上的图案严丝合缝。
“就是它！”王大爷指着木箱，声音抖得更厉害，“表叔说日军把阿莲娘的皮影谱锁在里头，那谱子记着湿地的暗河走向，当年多少劳工就是靠这谱子才没被活活困死在工事里。”
杨浩宇刚要上前，就见个穿藏青色棉袍的男人挡在箱前。男人戴副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结了冰的湖面：“王大爷，这箱子是家父留下的念想，可不能随便动。”
“赵先生？”王大爷往后缩了缩，“你爹当年不也……”
“家父只是给日军修过戏台，从没碰过什么皮影谱。”赵先生推了推眼镜，指尖在箱锁上敲了敲，“倒是杨同志，听说你最近总往黑风岭跑？那里的日军工事，可是家父带人炸毁的。”
杨浩宇注意到他袖口沾着新鲜的木屑，和黑风岭石室里的替身俑材质一模一样。他不动声色地往戏台挪了挪，晨光透过槐树叶落在布幔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倒像是皮影戏提前开演了。
“赵先生既然是来祭祖的，怎不带些纸钱，反倒扛着箱皮影？”杨浩宇突然开口，目光扫过男人脚边的帆布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刻着符号的竹片，“这皮影，是用黑风岭的阴槐木做的吧？难怪透着股寒气。”
赵先生的脸色僵了僵，刚要说话，戏台后的锣鼓突然响了。穿红衣的旦角皮影被推上布幔，唱腔刚起，就被王大爷的哭腔打断：“那是阿莲娘的‘出水莲’！当年她就是唱着这出戏，把暗河图谱藏进皮影关节里的！”
布幔上的旦角正旋身甩袖，杨浩宇突然发现皮影的裙裾处有块颜色略深的补丁——和他在工事里捡到的布片材质相同。他悄悄摸出玉佩，指尖刚触到布幔，就见皮影的袖口突然垂下条细线，在光影里晃出个奇特的角度，像在指引方向。
“各位乡亲，今日献丑了。”赵先生突然掀开帆布包，拿出个皮影人，“这是家父临终前雕的，说是能驱邪。”他把皮影往箱锁上一贴，锁扣竟“咔哒”开了。
杨浩宇眼疾手快地按住箱盖：“赵先生别急，不如让大伙瞧瞧箱里的东西？毕竟这戏台，当年还是阿莲娘搭的呢。”
人群顿时起了骚动。有老人喊：“打开看看！要是真有暗河谱，俺家老三就不会死在工事里了！”
赵先生额头渗出汗珠，刚要辩解，就见布幔上的旦角皮影突然着了火——是杨浩宇悄悄弹出的火星。火光中，皮影关节里滚出几粒芝麻大的铜珠，落在戏台板上叮当作响。
“那是定位珠！”王大爷扑过去捡起铜珠，老泪纵横，“每粒珠子对应一处暗河口！”
混乱中，赵先生拎起木箱就想跑，却被杨浩宇拽住了后领。箱盖在拉扯中翻倒，里面的皮影散落一地，阳光照在上面，映出背面密密麻麻的符号——正是黑风岭工事的机关图。
“你爹不是炸工事，是在销毁证据。”杨浩宇盯着他，玉佩在掌心发烫，“那些替身俑，都是用劳工的骨头混着阴槐木做的，你以为把符号刻在皮影上，就能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赵先生瘫坐在地，眼镜摔裂了一道缝，露出眼底的疯狂：“我爹是为了保命！日军拿全家威胁他，他没办法……”
“办法就是把暗河谱藏起来，让更多人活着出去。”杨浩宇捡起片刻着荷花的皮影，“就像阿莲娘当年做的那样。”
戏台后的锣鼓又响了，这次是《荷花淀》的调子。王大爷颤巍巍地把铜珠按在皮影关节里，布幔上的旦角突然活了似的，在光影里蹚出条蜿蜒的水路，正是湿地暗河的走向。
孩子们拍着手喊：“是阿莲姑姑！她在指路呢！”
杨浩宇望着布幔上的光影，突然明白阿莲的梦为何总停在望鱼台——那里不仅是她等心上人的地方，更是暗河的总闸口。玉佩在掌心轻轻震动，像是在回应布幔上的皮影。
赵先生被闻讯赶来的民兵带走时，突然回头喊：“家父临终前说，暗河尽头有座石碑，刻着所有遇难劳工的名字……”
杨浩宇没接话，只是把那片荷花皮影放进木箱。阳光穿过槐树叶，在箱底拼出完整的荷花纹，像朵刚从水里钻出来的新莲。
戏台的唱腔还在继续，布幔上的旦角正涉水而行，裙摆扫过的地方，光影里竟真的泛起涟漪。王大爷说那是阿莲娘的魂附在了皮影上，要带着他们找到石碑，给枉死的人一个名分。
杨浩宇摸了摸胸口的玉佩，突然觉得北大荒的风里，终于有了暖意。那些藏在皮影褶皱里的秘密，那些锁在木箱里的真相，在这场迟到了二十年的皮影戏里，正被一点点摊开在阳光下。
戏台后的老汉们又挂上新的皮影，这次是群孩童模样的，在旦角身后追逐嬉闹。杨浩宇知道，这是新雕的——王大爷说，要让孩子们记住，当年是谁用皮影戏，给他们铺出了一条活路。
光影流转间，布幔上的旦角突然回头，眉眼弯弯的，像极了阿莲梦里的模样。杨浩宇对着布幔笑了笑，把木箱的锁扣重新扣好——这次，他在锁上缠了根红绳，绳结打的是阿莲教他的“平安结”。
炊烟又漫过了篱笆，混着戏台的唱腔，在北大荒的晨雾里织成张温柔的网。那些沉在暗河里的故事，那些刻在皮影上的名字，终于要被捞起来，晒晒太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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