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办公室,只有一盏孤灯照亮桌面上散落的文件与证物。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纸张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湿气息。宋慈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的指尖因长时间触摸那些带有异常粘液的证物而微微发白。
新界“稻壳人”事件的阴云笼罩着整个部门。那些曾经老实的农户,如今变成了外壳干枯脆硬、内里血肉异化的怪物,他们在田野间游荡,喷洒着带有拉莱耶孢子的花粉。官方报告将其归咎于跨国化工公司的基因污染实验,但宋慈,凭借其法医的敏锐与一份深植于血脉的、对非自然之物的直觉,知道真相远非如此。
他的目光落在桌角那枚不起眼的铜钱上。这是三天前,那个自称“民俗学者”罗兰的女人在封锁线外塞给他的。她穿着不合时宜的、带有维多利亚时期风格的蕾丝高领长裙,眼神却锐利得像能剖开时空。
“宋法医,真相有时不在血肉里,而在金属的记忆中。”她当时是这么说的,声音低沉而缥缈,“这枚‘虫蛀’的钱,或许能帮你找到蛀空新界的‘虫’。”
铜钱本身是常见的清代制钱,但入手却异常沉重冰凉。更奇特的是,钱币中央的方孔边缘,有几处不规则的、仿佛被强酸腐蚀或虫蚁啃噬过的缺口,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铜内部光泽。他之前用高倍放大镜仔细观察过,那些“蛀洞”边缘光滑得不像是自然形成,内壁似乎还刻有微不可见的纹路。
今夜,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再次拿起它。他戴上橡胶手套,取来最精密的解剖刀和镊子,像对待一具微型尸体般,小心翼翼地用刀尖探入一个较大的蛀孔。
刀尖触碰到孔内壁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宋慈屏住呼吸,用镊子尖端轻轻施加压力。只见铜钱仿佛一个精密的机关盒,沿着一条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缝隙,悄无声息地从中裂开,分成两片薄如蝉翼的铜壳。
而在铜壳包裹的中心,并非实心金属,赫然是一个仅有指甲盖大小、却结构极其复杂的青铜罗盘。
罗盘的材质与铜钱一致,但工艺精湛得匪夷所思。天池(放置指南针的凹陷)中并非磁针,而是一滴仿佛活物般、自行缓慢旋转的暗银色液珠。液珠在不同方向上拉伸、变形,指向着某个特定的方位。盘面上刻画的也不是传统的八卦或天干地支,而是层层叠叠、令人头晕目眩的同心圆与螺旋线,其间点缀着无数微小的、非欧几里得几何符号,以及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扭曲如蠕虫的文字。这些刻痕内填充着暗红色的物质,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是某种矿物的结晶。
仅仅是凝视着它,宋慈就感到一阵轻微的恶心与精神涣散,仿佛自己的理智正被那些符号一点点地吮吸、侵蚀。他强压下不适,将罗盘平放在桌面上。
那滴暗银色液珠,在经过一阵无序的颤动后,最终稳定地指向一个方向——**新界北部的某片区域**。那里正是最早发现“稻壳人”的几个村落所在地,也是罗兰口中低语般提到的“**粒粒之巢**”可能存在的方位。
“粒粒之巢……”宋慈无声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这段时间的调查,结合一些被当局刻意掩盖的零碎档案和古老渔民的口述传说,一幅模糊而骇人的图景在他脑海中逐渐拼凑起来。
在香港开埠之前,甚至更早的时期,这片土地上的先民,尤其是依赖海洋与土地生存的渔民和早期农耕者,他们崇拜的并非后世熟知的神佛。在那些失传的咸水歌谣和部落禁忌中,隐约提及一位被称为“谷灵之主”的存在。它并非慈爱的丰饶之神,而是掌管着“生长”、“腐败”与“循环”的原始自然之力。传说它栖息于地脉与水脉交汇的“巢穴”之中,其形态万千,有时是蠕动的谷粒集群,有时是蔓延的菌丝网络,能以孢子侵染生灵,将其转化为自身循环的一部分。
随着大航海时代与殖民者的到来,这一切发生了改变。十九世纪中叶,英国殖民者不仅带来了枪炮与法律,也带来了象征工业革命的蒸汽机。他们并非全然无知,殖民队伍中混迹着一些隐秘的“机械神教”成员,他们感知到了“谷灵之主”那原始、混沌且不可控的力量,视其为对理性与秩序的威胁。
档案中有一段语焉不详的记录,提及当年在如今新界北的某处,殖民者动用了远超乎寻常数量的蒸汽机组,日夜不停地轰鸣运转了整整四十九天。官方说法是“平整土地,疏通河道”,但民间却流传着“铁兽镇地龙”的怪谈。如今看来,那并非迷信。那些喷吐着浓烟与灼热蒸汽的钢铁巨兽,其产生的特定频率的震动与高温,被巧妙地转化为一种镇压仪式,强行干扰并封闭了“谷灵之主”与现世的连接通道,将其活性压制到了最低点,使其陷入漫长的沉眠。
然而,一个多世纪过去,香港经历了爆炸式的工业化与发展。密集的工厂、纵横交错的排污管道、深入岩层的挖掘、以及近年来愈演愈烈的化学污染……这些人类活动无意间如同无数把钥匙,重新撬动了当年殖民者设下的、本已锈蚀的封印。被压抑了太久的“谷灵之主”,正随着工业的“滋养”而逐渐复苏。它不再是纯粹的原始自然灵,其力量与工业污染结合,催生出了更加扭曲、更加具有侵袭性的变种——那些“稻壳人”,以及他们所要回归的“粒粒之巢”,正是这位旧日“谷灵之主”在新时代的可怕具现。
宋慈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人类自以为征服了自然,建立了文明的秩序,却不知脚下沉睡的古老存在,正被他们引以为傲的工业文明噪音所唤醒。殖民者用蒸汽机强行镇压,而现代人则用更复杂的工业污染将其“喂养”复苏,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充满讽刺的悲剧。
他深吸一口气,将裂开的铜钱重新合拢,把那枚诡异的青铜罗盘握在手心。他需要更精确的定位。他拿出新界的区域地图,铺在桌面上,然后闭上眼睛,集中精神,试图感应罗盘上传来的微弱指引。
就在他的精神与罗盘产生某种难以言喻的连接瞬间——
“嗡——”
办公室角落那台老旧的喷墨打印机,突然自行启动了。没有连接任何电脑,电源指示灯却幽幽地亮着。在寂静的午夜,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宋慈猛地睁开眼,警惕地望过去。
打印机发出规律的、仿佛某种古老机械运转的咔嗒声,进纸口缓缓吐出一张A4纸。
他站起身,走到打印机旁,拿起那张还带着一丝余温的纸张。
纸上没有任何常规的文字或图表,只有一片用点阵打印方式形成的、粗糙却依然能辨认出的图案——那是一顶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王冠,王冠下方,交叉放置着一把蒸汽锅炉专用的扳手与一本装饰着齿轮的书籍。
图案下方,是一行用同样粗糙的点阵打印出的英文花体字:
“by order of the Victorian mechanical theocracy: Silence Ensures Survival.”
(奉维多利亚机械神教之令:缄默方得生存。)
纸张的右下角,还有一个模糊的、仿佛被水渍浸染过的徽记印记,隐约能看出是一个被齿轮环抱的、冷漠俯视的眼睛。
宋慈拿着这张纸,站在原地,一股比面对“稻壳人”时更深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罗兰……维多利亚机械神教……殖民者的遗产……
他原以为自己是在调查一场超自然的生态灾难,却无意中撞破了一个跨越百年的、由隐秘组织布下的棋局。而他自己,以及整个香港,似乎都只是这盘棋上微不足道的棋子。
打印机在他拿起纸张后,便彻底沉寂下去,电源指示灯也随之熄灭,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手中那张带着微弱机油味的密令,和桌上那枚指向“粒粒之巢”的虫蛀铜钱,在无声地证明着,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黑暗的真相,正向他掀开冰山一角。
窗外的香港,霓虹依旧,但在这片璀璨的灯火之下,古老的神只与工业的幽灵,正同时从沉睡中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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