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的废墟,还站着一个同样孤独的亲人。」
后半夜,林满是在断断续续的噩梦中度过的。
梦里,是天台凛冽的风,是顾沉倒下时,那抹刺目的红,在她视野里反复,是抢救室外那盏红得仿佛能滴出血的灯。
每一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汗水浸透了病号服。心脏在空洞的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直到天色微白,力气被彻底耗尽,坠入一片无梦的黑暗。
再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
世界恢复了运转,只有她还停留在原地。为了抵抗那灭顶的无力感,她拿起了手机,强迫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手指机械地在冰冷的屏幕上敲击、滑动,批阅、转发、回复……她将自己拆解成一个个指令,用这种方式拼凑出一个还“活着”的假象
午饭时分,敲门声响起。
利娜提着一篮水果,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小满姐……”利娜的眼圈是红的。
“顾建宏和姚思宁已经被正式批捕,移交司法机关了,证据确凿,过几天就会开庭。”
利娜快速平稳的跟她说道:“另外,高夫人已经暂时稳住了董事会那几位股东的情绪,集团目前运营正常。”
这些曾经掀起滔天巨浪的事件,此刻听来,竟像遥远的风声,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波澜。
林满只是麻木地点了点头,轻声说:“知道了,辛苦你了。”
利娜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找不到焦点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安慰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最终只是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病房重归寂静。
林满看着医院送来的餐食,没有丝毫胃口。她拿起手机,犹豫了许久,还是点开了林念州的对话框。
【林满】:林医生,请问,我今天……可以去看看他吗?
信息发出去后,每一秒的等待都像一场凌迟。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
【林念州】:探视有严格规定。下午三点我换班,带你进去。半小时。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不必要的安慰,只有解决问题的、冷静的条文。这恰恰是林满此刻最需要的。
【林满】:谢谢。
这两个字,她打得无比郑重。
下午三点,林满准时出现在IcU门口。林满顾不上腿上的疼痛,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赶了过去。
厚重的自动门在她面前滑开,林念州已经换好了蓝色的无菌服,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他递给林满一套同样的衣服,让她换上。
玻璃墙内,是另一个世界。
他那么安静地躺着,闭着眼,面色苍白。那个能为她撑起一片天的男人,此刻脆弱得让她心疼。
林满站在玻璃墙前,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仿佛想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去焐热墙内那个沉睡的世界。
眼泪,再也无法抑制。
无声地滑落,砸在手背上,一片冰凉。
林念州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因极力压抑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想上前,却又生生钉在原地。
以什么身份?朋友?他们之间隔着太多无法言说的过往。家人?这个词更像一个讽刺的笑话。
最终,他退到“医生”这个最安全的角色里,用专业而冷静的口吻,打破了这令人心碎的寂静。
“从数据上看,他的生命体征趋于平稳,身体正在自我修复。没有出现感染迹象,这已经是最好的信号了。你不用太担心。”
这番话,让林满失控的情绪稍稍回稳。
林满缓缓转过身,泪眼模糊地看着他:“谢谢,我知道,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她比谁都清楚,这个半小时的“特例”,是他争取来的特例。
探视时间很快结束,林满被林念州带出了监护室。从压抑的IcU走廊出来,林满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我想……去晒晒太阳。”她低声说。
“我扶你。”林念州的手臂适时地伸过来,给了她一个稳定而不逾矩的支撑。
医院的花园里,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两人在长椅上坐下,一时无言。
良久。
“上一次……”林满缓缓开口,目光落在远处枯黄的草坪上,“上一次像这样跟你坐在一起,也是在医院的长椅上。那时候……是你让我去看爸……。”
她的话顿住了,那个称呼,如今说出口只剩苦涩。
换了个话题,声音很轻,打破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你当了医生,你母亲……应该很高兴吧。”
林念州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有些诧异地侧过头看向林满,没料到她会主动提起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伤疤。目光落到看着远处光秃秃的树干,眼神里掠过一丝黯然平静:
“她……三年前就去世了。没能看到。”
林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空气瞬间凝固。
……死了?
那个她恨了整个青春,视为一切不幸根源的女人,就这么消失了?没有激烈的对峙,没有迟来的道歉,只是化作了一句平淡的陈述。
仇恨后,空洞无处着落的茫然。
她干涩地吐出两个字:“……节哀。”
“都过去了。”林念州扯了扯嘴角,将那份沉重迅速扫开,皱眉看她。“你呢?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摔的。”林满避开了他的视线。
林念州显然不信,却也没追问,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他呢?总不能是你捅的吧?”
林满愕然地转过头,对上他那双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算是吧。”
这个回答让林念州也愣了一下。
空气凝滞,阳光下的微尘都仿佛静止了。他看着她那双被痛苦和自我厌弃淹没的眼睛,玩笑变成了残忍的回旋镖。
林满看着他,眼神复杂:“你什么时候……嘴巴这么毒了?”
“见多了,麻木了。”
林念州收起了玩笑的神色,语气里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
“在重症科室,一条直线就能宣告一个人的终点。很多事,就没那么在乎了。”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说想说的,做想做的,好好活着。别的,没那么重要。”
林念州望向天空,那里空无一物。他像在对那片空白说,又像在对自己说:“现在,我也无父无母。你比我好,你还有他。”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硬生生捅开了林满心中最幽暗的锁。他的通透,是用失去和死亡一点点淬炼出来的。
在父母的恩怨里,最后剩下的,是他们两个血脉毫无关联,却同样孤独的孤儿。一直以为全世界只剩自己背负着这一切,却忘了,他也一样,是这场悲剧的受害者。
愧疚与酸涩扼住了她的喉咙,连呼吸都带着灼痛。
林满抬起手,在空中停顿了许久,久到像过了一个世纪。最终,还是像很多年前那样,轻轻落在他柔软的发顶,揉了揉。
“林念州,谢谢你。”
她压抑着哽咽,声音很轻,却无比真诚。
林念州看着她通红的眼眶,也抬起了手。但抬到一半,指尖蜷了蜷,终究是放下了。
“照顾好自己。”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温暖却支离破碎,一如他们各自的人生,也一如此刻,拼凑起的,这段摇摇欲坠的联结。
明明灭灭,聚散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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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州的出现,像一缕微弱的阳光,勉强穿透了林满生命的阴霾。
两天,林满都在这种平静的煎熬中度过。
她按时吃饭,配合治疗,甚至会对着窗外偶尔飞过的小鸟,祈祷顾沉也能早日醒来。
她以为,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直到第三天深夜。
夜色,将整座城市吞噬。
林念州走出医院大门,冬日刺骨的晚风,吹散了一日的疲惫。刚走到附近一家二十小时便利店门口,口袋里的手机便发出了急促的鸣叫。
IcU的值班医生。
“念州哥,快回来!十二号病房的顾先生伤口突发急性感染,各项指标都在往下掉!”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年轻医生掩饰不住的慌乱。
“温医生联系的专家团队也正在赶来的路上,我们……我们快顶不住了!”
他几乎是吼着应道:“稳住生命体征!我马上回来!”
他逆着稀疏的下班人流,跑向着那座灯火通明的白色巨塔狂奔而去。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带来一阵刮骨般的刺痛。一个念头,像闪电般击穿了他所有的职业冷静
要不要告诉林满?
电梯口,林念州停下脚步,胸膛因剧烈奔跑而起伏。颤抖着手,解锁手机,指尖在“林满”那个名字上悬停了数秒,仿佛有千钧之重。
最终,他决绝地按了下去。
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起:“林念州?”
林念州闭上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声音极力地稳住,冷静而迅速地说道:
“林满,你来IcU门口一趟。别怕,听我说,顾沉的情况有些变化,专家正在处理。我现在上电梯。”
几分钟后,IcU的走廊。
林满一瘸一拐的身影,几乎是撞进了他的视野。她的脸上没有血色,只有那双眼睛,里面是无尽的恐慌和哀求。
“林念州。”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围是来回穿梭的医护人员,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死亡的味道。
林念州快步迎上来,将隔离服塞进她怀里:“换上,快。”
他带着她走进那道厚重的门,走向那个亮着红灯的病房。知道这一切有多残忍,但更知道,未知与隔绝,对林满而言才是真正的炼狱。
林念州眼神里有来不及掩饰的痛惜,低声对她说:“没事的。”
这句连他自己都不信的话,是他此刻唯一能给的支撑。
病房里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混乱。
数名医生护士围在床边,仪器发出刺耳的、她听不见的警报,所有人的动作都带着一种与死神赛跑的决绝。
林满的呼吸瞬间被夺走了。下意识地抓住林念州的手臂,身边唯一的支撑。
“林念州……”
她哀求着,仿佛只要喊着他的名字,这一切就不会是真的。
林念州感受到手臂上传来,要将他捏碎的力道。
他扶着身边这个摇摇欲坠的林满,就在这时,几位神色凝重的专家在护士的引导下,快步从他二人身旁走过,加入了抢救。
林念州深深地看着她,轻轻握了一下林满冰冷的手,沉声对她说:“不管什么事,都坚强点。”
说完,他立刻对旁边一位护士示意:“扶好她。”
护士连忙上前,从他手中接过了几乎要瘫软下去的林满。
林念州最后看了她一眼,随即松开她的手。
转身走进了那片与死神搏斗的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
门,在他身后合上。
她被护士搀扶着,隔着玻璃墙,看着里面穿着蓝色无菌服的人影来回穿梭,心电监护仪上那条曲线。
林念州迅速戴好口罩,加入讨论,发出指令,投入到抢救中。他将她带到了离顾沉最近的地方,然后转身替她挡在了死神面前。
林满看见有人推来了除颤仪,看见林念州冲到病床前,接过设备,毫不犹豫地进行按压。
每一次电击,顾沉的身体都会猛地弹起,而林满的心,也随之被狠狠地攥紧、撕裂。
世界,瞬间失声。
一夜,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抢救的节奏,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
身体早已麻木,眼泪早已流干,在苍白的脸上凝固成僵硬的盐迹。
那盏亮了整夜的红灯,终于熄灭了。
抢救室的门缓缓滑开。
率先走出来的是几位面色凝重的专家,他们脸上是彻夜未眠的疲惫。最后,林念州才从里面走出来。
他身上的蓝色无菌服已经被汗水浸透,摘下口罩,那张同样苍白疲惫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林念州看向林满,眼眸里是尖锐而复杂的心疼所占据。心狠狠地揪了一下,一步步朝她走来。
“没事了。”
“这次的术后感染,应该是之前在抢救时,伤口处理不当遗留下来的问题。不过……都已经解决了。”
他看着她空洞的眼神,加重了语气,像是一种承诺:“过几天就能醒了。”
林满却像没听到那些专业的解释。
良久,她破碎的声音说:
“我只信你。”
这句话很轻,却重若千钧砸在了林念州的心上。。
“你告诉我,他真的能醒吗?”她的声音在颤抖,带着哀求,“别糊弄我……告诉我,他还有没有机会?”
一个亲眼目睹了所有残酷过程的溺水者,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所发出的最原始求救。
林念州没有挣脱。
他垂下眼帘,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如果他说不我就立刻死去”眼睛。此刻他的每一个字,都将决定她是坠入深渊,还是停在悬崖边缘。
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眼时,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坚定。
“有机会。”他说。
“他的求生欲望很强,各项生命数据在最后关头,都表现出了韧性。”
他看着她眼中那点微光似乎亮了一些,喉结滚动了一下:“而且……你在这里,就是他最大的机会。”
这句承诺,终于拧断了林满心中那根名为“坚强”的弦。
她紧抓着他手臂的力气瞬间卸去,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身体的能量,整个人一软,额头无力地抵在了他的胸膛上。
不带任何情欲,只剩下全然信赖与崩溃的依靠。
隔着薄薄的衣料,林念州感受到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她额头滚烫的温度。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下意识地抬起了手臂。
手臂却在半空中僵住,指尖距离她的后背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
最终,还是缓缓垂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动,任由自己变成可以让她暂时依靠的柱子。
走廊寂静无声,只有她压抑了整夜,终于得以释放的呜咽,一下一下,沉闷地,尽数砸进他的胸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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