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总部的核心区,小特里亚农景观分区。
我,老西拉斯,正走在一条以白色砾石铺就、边缘镶嵌着深灰色板岩的小径上。
道路在紫杉与黄杨构成的矮墙间蜿蜒。
它并非为车辆设计,而是为沉思者的漫步所准备。
自公司全线介入已过去一周。
在这七天里,我几乎将时间切割成以分钟为单位的碎片,分发给战略部会议室、数据中心、法律与金融部,曙光集团各个厂区的负责人和和平部的指挥所。
我们商讨方案,制定策略,推演未来。
直到昨天,也就是本年度八月份的第一天,随着城市核心区域秩序的恢复与公务员系统的初步重启,
攻坚战已经结束,那些印有公司标识的旗帜,与星条旗一同在各州首府重新升起,仿佛一场不动声色的联姻。
至此,我终于得以从密不透风的日程表中,抠出一段属于自己的、完整的下午。
我决定去做一些次要但有趣的事情。
很快,我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公关部新近投入使用的第二办公楼。
与旧的核心区集合办公楼不同,这座建筑的风格更接近现代企业,而非的古典主义。
玻璃与钢构成了它的主体,效率暂时压过了审美。
楼内,一种高度组织化的混乱正在上演。
人们自门口跑进跑出,在楼梯上发出急促的脚步声,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被目标驱使、被计划鞭策的专注。
一名行色匆匆的年轻人几乎迎面撞上我。
他的身体在最后一刻以一个狼狈的角度扭开,手中的文件散落了一地。
“抱歉,我……”
他敷衍地开口,头也未抬,急于去捡拾那些纸张。
当他终于抬起眼,看清我的面容时,那份敷衍瞬间蒸发,转变为一种凝固的不安和敬畏。
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解除了他身上的某种咒缚,他有所动作,却依旧停在原地,不知所措。
“罗德里格斯女士。”
我开口,向早已等候在一楼入口处的身影致意。
卡门·罗德里格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座装饰性的贵重的静物。
她周围三英尺内形成一个无形的真空地带,人们下意识地绕行,维持着一种安全而不显疏远的距离。
她身着一套炭灰色羊绒套裙,白色真丝衬衫的领口系着一枚小巧的古董胸针。
裙摆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她超乎年龄的、依然紧实挺拔的臀部曲线,小腿的线条在黑色高跟鞋衬托下,看上去利落而充满力量。
她的面容已不再年轻,眼角有细微的纹路,但那双眼睛里始终沉淀着经验与智慧的光芒,瞳孔的色彩明亮且炯炯有神。
听到我的声音,那位冒失的年轻人仍然懵懂地站在那里。
在接收到卡门投来的一瞥后,他才恍然大悟,慌乱地收拾好文件,逃也似的消失在走廊尽头。
卡门向我展颜一笑。
“西拉斯先生。”
我们握了握手。
她的手温暖而柔软。
一次礼节性的触碰,却远比与国会山那些议员们交换过的任何一次握手都更真诚。
“你们看上去很忙,”
我收回手,目光扫过那些奔走的身影,最终落回她脸上。
我能察异到她精致妆容下淡淡的疲惫,以及瞳孔中因咖啡因而过度聚集的特征。
“你也是。可别累坏了。”
“就像其他部门一样,也像您一样。”
卡门侧过身,用一个优雅的姿态示意我看向周围,
“我们只是看上去更忙一些。
宣传问题中一多半都是沟通问题,我们只需要告诉其他人该怎么做,以及民众该怎么想。
真正做事情的是和平部,他们在扮演军队;
法律与金融部正在接管华尔街与财政部;
曙光部则在重建从农场到餐桌、从工厂到公路的每一段供应链。
他们在扮演一个真正的政府。”
她说得没错。
在白宫的职能彻底停摆后,伊米塔多公司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成为这个国家的唯一合法实体。
原先的部门正依据其专业属性,代行政府各部的职能。
我们新建了曙光部,统一管理一切物资的生产、运输与分发;
同时将原安全保卫部、清理部与战略部的部分职能整合,成立了和平部,负责指挥全国范围内的维和行动。
当然,这只是一个初创的、职能尚不完善的临时政府,其管控也并未与地方基层完全接轨。
“政府可没这么忙。”
我轻声说,
“我只在《宅地法》颁布后的土地总局,罗福特时期的公共事业振兴署和民间资源保护队里,见过这副场景。
对了,还有战争时期的生产委员会。”
“可好莱坞的制片厂每天都是这个样子。”
卡门的回应机敏而俏皮。
其中蕴含的类比很是有趣。
“也许这就是里根可以就任总统的原因。
让一个演员去管理国家,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大材小用了。”
她的眼中闪过促狭的、略带试探的笑意:“比如我?”
“当然,你也可以,卡门·罗德里格斯州长。”
我从善如流地接纳了这个玩笑,
“我见过无数在历史上声名显赫的政客,若论资格,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及你。”
“您真会开玩笑——您今天心情不错?”
“是的。”
“那么,”
她顺势向前一步,凑近了,语气中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既认真又戏谑的口吻,
“您会支持我参选州长的,对吗?”
“当然。任何一个州都由你挑选,从减利福尼亚,到怀俄明。”
我微笑着回应,
“在新政府正式完成重组之前,这里所有的人,都可以称呼您为州长阁下,虽然可能只会有一周。”
“太感谢了,西拉斯先生!”
“不,不客气,举手之劳,卡门州长。”
她脸上浮现出一个合乎时宜的、羞赧的笑容。
或许是察觉到了腕表的振动,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随即抬起头:
“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我们该去会议室了,他们已经把信息整理完毕。”
“正有此意。”
在她的引领下,我们绕过主办公区,进入一侧专为高层预留的独立电梯。
电梯平稳上升,将楼下的喧嚣彻底隔绝。
目的地是这座建筑的顶楼,一间平日里几乎闲置的高级会议室。
门被推开的瞬间,仿佛踏入了另一个时空。
这里完全没有现代办公场所的痕迹。
房间的布置,精准地复刻了上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法租界内一栋洋房的会客厅。
地面铺着厚重的、带有日式风格花纹的地毯。
墙边立着几架紫檀木雕花屏风,上面用苏绣描绘着形态各异的山鸟。
角落里摆着一对康熙年间的青花将军罐,罐身的光泽温润如玉。
房间中心是一套由红木制成的圈椅和一张矮几,上面摆着一套汝窑茶具。
周遭所见的一切,都极尽奢华享受之可能。
当然,这依然是工作场所。
那份无处不在的忙碌直到我进入时都未曾停止,只不过被巧妙地阻隔在我的视线之外。
在一架巨大的十二折“深柳读书堂”围屏之后,隐约可见机柜闪烁的指示灯,以及两名工作人员坐在电脑前的背影。
他们面前堆放着山一样的档案盒与数据硬盘,不时能听到他们压低声音、快速交流的只言片语。
“他们是工作人员,负责给我们的谈话提供信息支持。”
看出我目光的指向,卡门解释道,
“您可以随时询问一切需要的信息。”
我收回视线,示意了一下整间屋子:
“这里为什么设计成这个样子?”
“您最近一周的工作几乎没有间断。”
她的声音温和,传递出些许胸有成竹的紧张,
“我想您可能需要一些安静的、颐养身心的场所,所以就擅自采用了东方的设计思路。
您……不喜欢吗?”
“不,完全没有。这很好。”
我摇摇头,走向那套圈椅,
“很适合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工作。
你表现得很好,卡门。”
她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职业化的笑容里,多了一丝真切的欣喜。
“关于我们要讨论的事情,您看过公关部的摘要了吗?”
她在我对面的圈椅坐下,身姿挺拔,双手优雅地放在膝上。
“看过了。”
我回答。
为免她将这当成政客们惯用的敷衍,我又补充道,
“一共两份,二十六页。
一份由你个人执笔,另一份是公关部一个办公室的整体总结。”
卡门眼中闪过惊讶:
“您居然都看过了。
我以为您只会看我写的那份精简版。”
“那是一件棘手的事情,不是吗?否则我也没必要亲自前来处理。”
我端起茶几上沏好的茶,温度非常适宜、恰到好处,
“我需要尽可能多地掌握信息。”
“是的,西拉斯先生。”
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欲言又止。
“怎么了,卡门州长?”
我呷了口茶,用这个称谓打趣她。
“我只是觉得……您需要更多的休息。
您只需要做出方向上的决策,细枝末节的事情,我们可以处理好。”
她的解释令人欣赏,虽然不够合乎时机。
“不,卡门,它很棘手,但它也很有趣。”
我放下茶杯,看着她认真的表情,
“就像很多事情一样,复杂往往是精巧的诞生之地,混乱往往是野心的实践之所。
你知道多德-弗兰克法案和沃尔克规则吗?
它们诞生于一片狼藉的金融废墟之上,每一条繁琐的条款背后,都隐藏着华尔街的贪婪和欲望。
或者,你更熟悉的,电影业。
好莱坞最初的那个黄金时代,电影业最蓬勃发展的时期,也是最混乱、最危险、机遇最多的时期。
那时候,每一条通往洛杉鸭的公路上,都能找到从乡下来的、或是从欧洲逃难来的姑娘。”
当然,就如我这类人一贯以来的谈话习惯一样,说出口的并不是全部。
在这之外,还有一项最重要的、最具个人风格的驱动力
——作为年长者,我偶尔也需要一些具备不确定性,需要反复计算考量的事务来作为思维体操,维持头脑的清醒和敏锐。
这件事恰恰合适。
卡门略微思索了片刻,随即露出微笑,秀气的牙齿如同所有精心做过牙科美白的国民一样洁白而整齐划一。
“明白了。”
“听懂了?”
“不,我想我不太能完全理解您的修辞。但我知道,为您服务才是我的工作目标。”
她的回答既坦诚又聪明,
“但我知道,您已经胸有成竹。您是个才华横溢的导演。”
“很好。”
我满意地点点头,
“那么,我需要你或你的人,依次念出每个州的主要宗教团体。
州的顺序按照首字母排列,团体的顺序按照信众规模。
大型团体需要提供详细信息,你知道的,信众数量、核心教义、资产状况、以及我们对它的渗透评估报告。
小型团体提供名字和人数即可。”
“是,西拉斯先生。”
她转过头,她朝着屏风的方向探了探身,但并未真正伸出身体破坏这片空间的构图,颈部的线条因这个动作而拉伸,显得格外优美。
“辛西娅!”
屏风后立刻传来一个回应,那是一个经过专业训练的、如播音般悦耳的女声:
“准备就绪,女士。”
她没有重复我的要求。
这意味着对方已经提前知晓了全部内容。
这很不妥。
屏风的意义,本应是隔离声音,保持对话的私密性与即时性。
不过,就在我准备开口询问之前,卡门便再次提前给出了完美的解释。
“我预先猜到您需要这份内容,并让他们提前做好了准备。”
这很好。
这不仅仅是高效,更意味着她对我处理事务的风格与步骤,有着充分的理解和预判。
我的思绪随之转向接下来将要处理的事情本身。
一件自友利坚合众国诞生之始便悬而未决的痼疾。
它最初源于宪法第一修正案,在国家建立后便一直存在、保留,如黑痣般藏身与星条旗的阴影中、附着于友利坚国土的肌理之上。
它曾经有着积极的意义,但经过两个多世纪漫长时光的繁衍、腐化,它早已远远落后于如今这个高度分化、技术昌明、渴求文明的新时代。
它复杂,顽固,自我封闭,分布广泛,深入骨髓,难以铲除。
我将要着手解决的,是这个国家的宗教问题。
依据古老的道德观,我在过去曾承认其存在的正当性。
但现在,面对当下,基于我的经验与认知,它必须被肃清与铲除。
这会和整个国家的改变同步进行。
信仰即使无法迎来统一,也必须变得便于管理、支配与控制。
“开始吧,卡门。”
我吩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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