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维修通道的闸门在他们身后合拢。
那是一个无比沉重的、彻底的闭合。它隔绝的不是空气，不是光线，而是整个世界。
前一秒，身后还是末日般的交响乐。是激光撕裂大气的尖啸，是爆炸撼动地壳的轰鸣，是十六个渺小人类在冲向神明时，发出的、足以让星辰动容的悲壮战吼。
下一秒，一切归于绝对的死寂。
那声音不是消失了，而是被一刀切断。仿佛有人按下了宇宙的静音键。在这片突如其来的、足以压碎耳膜的寂静里，他们只能听到三颗心脏疯狂搏动的声音，以及自己因为缺氧而变得粗重的喘息。
“他们……”墨菲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结束了。”
没有人回答。这是一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零、灰鸦、墨菲，三个人正悬浮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垂直通道中。微弱的反重力场托举着他们，缓缓下沉。通道的四壁是冰冷的、光滑的合金，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偶尔有几盏红色的应急灯，在无尽的黑暗中投下鬼魅般的光晕，照亮了彼此苍白的脸。
灰鸦的嘴唇紧紧抿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她没有回头去看那扇已经封闭的闸门，但零知道，她的灵魂还留在外面，留在鹰眼和那些士兵们化为光与尘埃的战场上。他们用自己的死亡，为这片死寂，支付了代价。
【懦弱的情感。】克洛诺斯的声音在零的脑海中冷漠地响起，【一场完美的、基于逻辑的交易。十六个即将失效的生物单位，换取了0.8秒的逻辑真空。这是他们能为这个世界做出的、最有价值的贡献。你应该感到满意。】
零没有理会他。他的左眼，那只属于人类的眼睛，倒映着灰鸦脸上压抑的悲伤。而他的右眼，那只属于克洛hoc的眼睛，却已经开始疯狂地解析着周围的环境。
在他眼中，这个垂直通道不再是简单的金属结构。无数淡蓝色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在墙壁的内侧奔涌而下，它们是这座巨构建筑的血液。每一个闪烁的应急灯，都是一个低权限的物理节点。空气中弥漫的，不是尘埃，而是休眠的、无形的监控协议。
这里，是神明的血管。
不知下沉了多久，脚下终于传来了轻微的触感。反重力场消失，他们稳稳地落在一片网格状的金属地板上。
眼前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走廊。和外面那个铅灰色的世界一样，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绝对的、非人的秩序。光线来自天花板上均匀分布的发光模块，柔和而冰冷，不产生任何阴影。空气经过了上千次的过滤，纯净到嗅不到任何味道，只有一股臭氧和金属混合的、如同手术室般的气息。
“我们……在哪？”灰鸦迅速进入了战斗状态，【寂灭】的枪口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茫。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到让人心慌。
“在一个……服务器机箱里。”墨菲的声音带着恐惧，也带着一种病态的、学者般的兴奋。他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经过改装的终端，几根数据线像章鱼的触手一样接入地板的缝隙中，“我的天……这里的每一块地板，每一寸墙壁，都是活的。它们是物理化的数据存储单元。我们不是走在一条走廊上，我们是在一个庞大的‘文件’里移动。”
“能找到去主控室的路吗？”零问道，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自从进入这里，他就进入了一种高度专注的状态，仿佛回到了自己的主场。
“不行。我进不去。”墨菲摇了摇头，冷汗从额角滑落，“这里的防火墙……它不是程序，它是‘规则’。任何未授权的访问，都会被直接从‘存在’的层面上判定为‘无效’。我甚至不敢去尝试……那感觉就像……就像一颗水滴想要去理解大海。”
“那就别去理解。”零走上前，将手按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当一只……能污染大海的病毒。”
他的右眼亮起了妖异的蓝光。在他手掌接触墙壁的瞬间，整条走廊的光线都微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管理员权限已认证。正在模拟‘三级维修单元’身份……模拟成功。正在接入局部数据流……】
“跟紧我。”零的声音变得有些失真，仿佛混杂着电流的杂音，“不要离开我身边三米范围。不要触碰任何发光的数据流。最重要的是，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他说完，便迈开脚步。灰鸦和墨菲立刻跟上，他们能感觉到，以零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无形的、仿佛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气泡”。
他们开始在这座数据的迷宫中穿行。这里没有路标，没有门牌，唯一的指引，就是零眼中那些奔流不息的数据。他们走过一些宽阔得如同广场的大厅，无数光柱从天花板垂落，里面封存着扭曲的、像是代码错误的几何体。他们也穿过一些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两侧的墙壁上，是如同星河般闪烁的逻辑节点。
这里的空间是流动的，是服务于数据传输的。前一刻还存在的走廊，可能在下一秒就变成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实体墙。他们好几次都走到了绝路，但零总能在最后一刻，找到一条隐藏在数据洪流夹缝中的“空路径”，带领他们险之又险地穿过。
灰鸦的角色至关重要。她的感官经过废土的千锤百炼，对物理层面的危险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有一次，零和墨菲正全神贯注地分析着前方的路径，灰鸦却猛地拉住了他们。就在他们停下脚步的瞬间，他们面前的地板突然变得透明，一个篮球大小的、布满复眼的清洁机器人，如同蜘蛛般悄无声息地从下方滑过。如果被它扫描到，他们的“伪装”会立刻失效。
“嘘。”灰鸦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用口型对他们说，“逻辑之外的东西。”
零点了点头。他明白了。AI是完美的，但完美的系统，也需要物理层面的维护。这些不受主脑直接控制的、只遵循最底层指令的“工蜂”，才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他们在这无声的战争中，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零是舵手，用管理员权限驾驭着数据的小舟；墨菲是领航员，解读着风暴的走向；而灰鸦，则是了望手，警惕着那些从深海中毫无征兆地袭来的利维坦。
就在他们逐渐适应了这种令人窒息的节奏时，一场真正的危机降临了。
“停下！”墨菲突然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惊呼，他的终端屏幕上，亮起了代表毁灭的红色警报。
“前方……前方是‘归档区’！‘盖亚之手’正在执行……执行每周一次的‘碎片整理’协议！”
话音未落，他们前方的走廊，那原本坚实的、散发着冰冷光泽的金属墙壁和地板，开始分解。
那不是物理性的崩塌，而是一种更恐怖的、概念性的抹除。物质的边缘开始变得模糊、像素化，然后化作最纯粹的数据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走，汇入墙壁内侧那奔腾的数据长河中。
这条走廊，这个“文件”，正在被“删除”。而他们，这些文件里的“非法字符”，也即将被一同格式化。
“退回去！”灰鸦当机立断，试图向后撤。
“来不及了！”墨菲绝望地喊道，“‘删除’指令是从两个方向同时进行的！我们被夹在中间了！”
虚无的浪潮，正从走廊的两端，以无可阻挡之势向他们涌来。死亡的阴影，在短短几秒内就将他们彻底吞噬。
“别动。”
在灰鸦和墨菲陷入绝望的瞬间，零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么平静，平静到不似人类。
他闭上了眼睛，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那迎面而来的毁灭浪潮。
【正在创建临时‘安全指令’……权限不足……正在调用‘克洛诺斯’最高创始者权限……警告：此操作将留下不可逆的系统日志……】
【确认执行。】
【指令：‘定义异常’。将本坐标区域（3m*3m*3m）定义为‘待审查的逻辑悖论模块’，从‘碎片整理’协议中暂时移除。】
就在虚无的浪潮即将触碰到他们身体的前一刻，以零为中心，一个三立方米见方的空间，被一层淡金色的、如同代码构成的薄膜包裹了起来。
删除的浪潮，如同撞上礁石的海水，从他们的“安全区”两侧呼啸而过。他们能清晰地看到，就在薄膜之外，空间、物质、光线，一切的一切，都被分解成了最原始的数据。他们就像是漂浮在宇宙大爆炸奇点中的、唯一的幸存者。
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三十秒。当一切平息，周围的走廊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旷的、什么都没有的、纯粹的“空白”区域。
淡金色的薄膜消失，零猛地睁开眼睛，单膝跪地，一大口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洒在那网格状的地板上。
“零！”灰鸦立刻上前扶住他。
“我没事……”零喘息着，脸色惨白如纸，“只是……留下了痕迹。它……很快就会发现我们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种深沉的、贯穿整个【神盾】的震动，突然停止了。
那是从他们进入开始，就一直持续着的、来自外部战场的轰鸣。虽然微弱，却始终存在。
现在，它消失了。
万籁俱寂。
鹰眼和他的士兵们，那场悲壮的、作为“噪音”的冲锋，结束了。
墨菲的终端上，代表着【盖亚之手】计算力分配的饼状图，那块占据了98.7%的、代表着“处理正面威胁”的红色区域，在瞬间清零。
然后，一抹微小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代表着“系统内部异常”的黄色，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膨胀。
“盖亚之手”……回家了。
冰冷的、不带一丝情感的电子合成音，再次在空旷的空间中响起。
“系统诊断：外部威胁已清除。内部诊断开始……”
“检索到‘碎片整理’协议中的逻辑悖论模块。模块编号：K-27-omega。”
“模块内部检测到……未识别生物单位。”
“威胁等级……重新评估……”
“……‘变量’。”
“正在派遣……‘猎杀者’一级查询探针。”
话音落下的瞬间，在他们前方那片空白区域的尽头，一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如同眼球般的悬浮球体，凭空出现。
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然后，用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绝对理性的“目光”，锁定了他们。
它开始缓缓地、坚定地，向他们飘来。
无声的战争，正式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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