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高踞主位,那双闻名天下的碧眼之中,光芒急剧闪烁,内心正经历着惊涛骇浪般的天人交战。他并非优柔寡断之主,但此刻的抉择,关乎江东未来的国运,一步踏错,可能便是万劫不复。
两位心腹的争论之声似乎还在梁间萦绕。吕蒙的“急”如烈火,灼烧着孙权内心最深处的恐惧;鲁肃的“稳”如静水,试图平息这可能焚毁一切的躁动。孙权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重新扶正的案几,那“笃、笃”的轻响,是此刻殿内唯一的节奏,敲在鲁肃和吕蒙的心上,也敲在他自己天人交战的思绪里。
鲁肃的“稳”,字字句句都契合着江东眼下最现实的处境。淮南新疲,库帑未盈,确实需要时间喘息。他剖析曹刘态势,指出刘备首要之敌仍是曹操,绝不会主动攻江东而自陷两面受敌之境,这更是老成谋国之见。贸然撕破脸,确是为渊驱鱼,智者不为。
但吕蒙的“急”,却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孙权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榻上虎”的警觉!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回当年那个与鲁肃秘密对谈的夜晚。烛光下,君臣二人坐于榻上,鲁肃目光灼灼,为他勾勒出江东的霸业蓝图:“剿除黄祖,进伐刘表,西入巴蜀,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 那“竟长江所极”六个字,是何等的豪情壮志!意味着要将整条长江天险,牢牢掌控在江东手中!
可如今呢?长江上游的荆州、益州,万里江山,竟已尽入刘备之手!那个借居新野、狼狈南逃,需要他借地容身的刘玄德,如今已是雄踞三州、称孤道寡的汉中王!一个占据近半壁江山,携汉中大捷之威的庞然大物,雄踞于长江上游,俯瞰江东,战舰顺流而下,旦夕可至!其势将何等可怕?这已不再是疥癣之疾,而是真正悬于头顶的利剑,是足以倾覆江东社稷的心腹大患!
一种前所未有的“唇亡齿寒”之感,此刻无比清晰地攫住了孙权的心。但这寒意,并非来自北方的强曹,而是来自西面那个曾经的盟友!刘备的称王,在他眼中,不再是遥远的威胁,而是近在咫尺的生存危机。
刘备的称王,像一道惊雷,劈碎了他心中最后的侥幸。所谓的联盟,在绝对的利益和威胁面前,薄如蝉翼。
良久,孙权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深沉,仿佛要将满室的凝重与纷争都吸入肺中,再化为决断的力量。他缓缓抬手,止住了吕蒙似乎还要补充争辩的话头。
“子敬所言,老成谋国,深谙时局之艰。”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他先肯定了鲁肃,目光随即转向吕蒙,“子明之虑,赤胆忠心,洞察隐患之深,是为我江东万世基业着想。”
这番安抚,让鲁肃和吕蒙紧绷的神色都稍缓,但他们知道,真正的决断即将到来。
果然,孙权话锋陡然一转,声音虽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冷硬:“然,时移世易!刘备坐拥三州,僭号称王,其势已大,绝非昔日寄人篱下之刘玄德!‘联刘抗曹’之策,根基已然崩塌,名存实亡!”他斩钉截铁地为过去的战略定了性。
“我江东,若想在这虎狼环伺之世生存下去,若想有朝一日实现昔日‘榻上对’之宏图伟业……”孙权的语气加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荆州,必须拿回来!”
此言一出,吕蒙眼中瞬间爆发出炽热的光彩,而鲁肃则是在心底发出一声无声的叹息,他知道,主公最终还是被危机感和野心推动,选择了那条更具风险的道路。
不过,孙权并非纯粹的莽夫。他紧接着的自问自答,展现了他作为一方雄主的审慎:“然则,如何拿?何时拿?”他目光扫过二人,声音冰冷如铁,“绝非此刻!”
他看向吕蒙,目光灼灼,充满了寄予厚望的托付:“子明,整军备战之事,由你全权负责!我要你即刻开始,全力加强荆州方向,江夏、长沙边境水陆各军的操练、布防与侦察。柴桑、庐陵等要地,兵力、粮械,皆需暗中加强。”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时间限制,“我要你在年前,必须拿出一份详尽的、足以一举夺回荆州的作战方略!此方略,要比你以往任何设想都更周密,更隐蔽,规模要更大!要考虑到所有变数,明白吗?”
“末将领命!”吕蒙精神大振,轰然应诺,声音中充满了被委以重任的激动与决绝,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率领大军,横扫荆襄的场景。
孙权又看向面色凝重的鲁肃,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不容松懈的郑重:“子敬,对外事宜,由你统筹。我江东,对刘备称王、曹操称魏王之事,保持沉默。不贺,不骂,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对外便言我江东新经战事,需休养生息,无意他顾。”
“肃,遵命。”鲁肃拱手,他明白这沉默背后的分量。
“但是,”孙权眼中闪过一丝狐狸般的精光,“沉默,不代表无所作为,更不是坐以待毙!”他详细部署道,“子敬,可派子瑜以访亲之名,出使成都。”
他语气看似平和,眼神却锐利如鹰,“让他去看看,那位新晋的汉中王,气色如何?朝堂之上,是意气风发,还是隐有纷争?也仔细听听,他们下一步的动向,是打算兵出关中北伐曹操,还是……另有打算?”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更沉,“最重要的是,感受一下,他刘备,对我江东,可还存有几分所谓的‘盟友’情谊?此行,表面是维系旧谊,实则是最高级别的战略侦察,务必谨慎,务求详尽。”
鲁肃深深点头:“肃必妥善安排,令子瑜见机行事。”
“另一方面,”孙权的目光转向北方,语气变得有些微妙,“还需派一心腹幕僚,不落纸笔,秘密北上,设法与许昌方面……接触一下。”
他斟酌着用词:“不必谈联盟,言辞务必谦恭委婉。可表达对魏王的‘敬意’,对之前淮南战事的‘遗憾’……更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知道,我孙权,对刘备僭越称王之事,极为不满。或许,未来在应对刘备方面,我们存在着‘某些共同利益’的可能。”他点到即止,但在场之人都明白,这是在为未来那最不愿明言,却又可能不得不为的“联曹谋荆”,埋下一颗极其微小、却可能生根发芽的种子。尽管刚刚与曹操血战数月,但政治的残酷就在于,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最后,孙权的目光再次回到吕蒙身上,带着最后的叮嘱,也带着最终的期望:“子明,荆州之策,关乎国运,孤将其托付于你。你的计划,必须考虑到所有变数:刘备可能从益州派来的援军,关羽的骁勇与骄傲,荆州各郡的民心向背……以及,”他语气微顿,一丝复杂的恨意掠过眼底,“以及那个叛徒陆伯言!他在荆南,熟悉我江东内情,不可不防!”
他站起身,走到吕蒙面前,重重地拍了拍这位将领的肩膀,语气沉重而充满力量:“江东的未来,或许就在此一举。抓紧时间,孤,等着你的方略。”
吕蒙感受到肩头传来的分量,那是主公交付的江山之重。他重重叩首,声音铿锵如铁,眼中燃烧着复仇与建功立业的炽烈火焰:“末将,必不负主公重托!定当竭尽全力,为主公,为江东,献上万全之策!”
鲁肃、吕蒙等心腹领命,躬身退出了大殿。
大殿内,再次只剩下孙权一人。
他并未立刻回到座位,而是缓缓踱步,走到洞开的殿门之前,负手而立,望着建业城低沉的天色,朔风萧瑟,卷动着庭前的落叶,仿佛在酝酿着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
“天下二王并立……”孙权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抹复杂难明的弧度,那弧度里,有讥讽,有不甘,更有一种被压抑已久的野望在蠢蠢欲动,“他曹操是魏王,他刘备是汉中王……那我孙权,算什么?一个区区吴侯?”
一股前所未有的,对王号、对更高权位的渴望,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地火,终于在这一刻,因刘备的刺激而冲破了所有束缚,在他心中猛烈地燃烧起来!他不能再屈居人下!无论是名义上对汉室的臣服,还是事实上与二王并立的尴尬,他都迫切需要一个与之匹配的名号,来彰显江东的力量,来凝聚麾下的人心!
刘备的僭越,像一块巨石,砸碎了他心中维持现状的平衡,也彻底释放了他内心深处那头名为“野心”的猛虎。
他再次回想起鲁肃的“榻上对”,那“建号帝王”的终极目标,曾经觉得遥远而充满险阻,如今却因为刘备的刺激,而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迫切起来。道路就在眼前,尽管布满荆棘。
“刘备……”孙权望着西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成都那座新建的、象征着荣耀与权势的汉中王宫,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坚定,“今日你称王于沔阳,风光无限……他日,我必让你知道,谁才是这江东真正的主宰!荆州,我迟早要拿回来!这王号……我孙权,也要定了!”
他紧紧握住了拳头,骨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声无声的誓言,一道出征的号角。
一场围绕荆州,牵动曹、刘、孙三方命运,决定未来天下格局的汹涌暗流,已在这建业城的吴侯府中,随着孙权的决断,悄然开始加速涌动。表面的沉默之下,是江东这头猛虎,在狩猎前,最深沉的蛰伏与最积极的准备。棋局,已悄然布下。
喜欢再续蜀汉的浪漫请大家收藏:(m.motiedushu.com)再续蜀汉的浪漫磨铁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