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田尽头的塔影在阳光下渐渐清晰，青砖砌成的塔身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像件破烂的袈裟。塔底的拱门挂着块腐朽的木匾，“焚心塔”三个字被风雨蚀得只剩轮廓，笔画间嵌着些细碎的镜片，反射着花田的金光，晃得人眼睛发疼。
“这塔会吞光。”李醒的铜铃贴在掌心发烫，银白毛发指向塔顶，那里的红绸带正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碎片飘落时在空中化作点点火星，“传说塔里的每一层都藏着‘执念镜’，能照出人心底最烈的火，烧得越旺，镜面上的裂痕就越深。”
我们走进拱门，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第一层的地面铺着黑石，石缝里嵌着些未燃尽的纸灰，墙角堆着无数面破碎的镜子，镜片边缘沾着暗红的痕迹，像干涸的血。正中央立着面半人高的铜镜，镜面蒙着层灰，却能隐约映出人影——我看见镜中的自己手里攥着团火，火里是铁皮青蛙的残骸，而镜外的我明明两手空空。
“规则七：执念是火，能暖身，亦能焚心。”大哥的触须轻轻触碰铜镜，镜面突然泛起涟漪，映出的画面变了：永安镇的老槐树下，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哭着捡树洞里的碎片，那些她塞进洞里的布偶、糖果、铁皮青蛙，全被碾碎成了粉末。
我的心猛地一揪，伸手想触碰镜中的小姑娘，指尖刚碰到镜面，就被烫得缩回手。镜面上浮现出裂痕，顺着我的指尖蔓延，“咔嚓”一声，裂开的镜片里渗出火星，落在黑石上“滋啦”作响，燃起小小的火苗。
“别碰！”李醒拽住我的胳膊，他的铜铃在响，“这镜会放大你的愧疚！你越心疼，火就烧得越旺！”他指向铜镜的背面，那里刻着行小字：“所见皆虚妄，所痛皆心魔”。
第二层的楼梯是铁制的，踩上去发出“嘎吱”的哀鸣，扶手缠着圈烧融的铜丝，像条凝固的火蛇。这里的镜子更多，大小不一，有的嵌在墙里，有的挂在天花板上，每个镜面都映着不同的画面：张裁缝的蝴蝶绣到一半突然被火烧了，王教授的记录本被雨水泡成纸浆，安姐的布偶熊掉进了油锅……全是我们最害怕发生的事。
“它们在逼我们承认‘失去’。”大哥的触须泛着青紫色，避开那些镜子的反光，“塔里的火，就是用这些‘失去’做燃料的。”
最角落的铜镜突然“嗡”地一声，镜中映出腐叶林的母树，无数人脸瘤子张开嘴，吐出我们在永安镇的记忆碎片：老槐树的红绸带、茶馆的雨前龙井、纪念碑前的向日葵籽……碎片在空中燃烧，化作黑烟被母树吸进树干。
“不！”我冲过去想护住那些碎片，却被镜面上突然冒出的火焰挡住。火里浮现出个模糊的人影，穿着月白褂子，是张裁缝，她对着我摇头，嘴唇翕动着，像是在说“放下”。
火焰突然转向，烧向李醒那边。他的铜镜里映出钟楼的齿轮，齿轮上缠着银白的毛发，每转动一圈，就有几根毛发被绞断，化作星子落进深渊。李醒的脸色发白，攥着铜铃的手在抖——那是他最害怕的事：失去同伴，独自留在黑暗里。
“破镜才能灭火！”大哥突然用触须卷起块碎镜片，狠狠砸向最近的铜镜。镜面“哗啦”碎裂，镜中的火焰跟着熄灭，冒出缕青烟，在空中凝成个小小的“安”字。
我们跟着效仿，砸碎的镜子越多，塔里的焦糊味就越淡，空气里渐渐飘来股熟悉的槐花香。到第三层时，镜子已经所剩无几，只有塔顶垂下的那面最大的铜镜还亮着，镜面光滑如银，映出的不是恐惧，而是片金色的花田，花田里站着所有我们牵挂的人，正朝着我们挥手。
“这是‘回魂镜’。”李醒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响声，“传说能照出‘未竟之圆满’，但看久了，就会被困在镜中，再也出不去。”
镜中的花田越来越清晰，安姐抱着念念，王教授在给孩子们讲书，张裁缝的蝴蝶在衣角飞，货郎的铜器在阳光下闪光……我甚至能听见他们的笑声，闻到向日葵的花香。脚边的黑石突然变软，像踩着流沙，正慢慢将我往镜中拉。
“别回头！”大哥的触须死死缠住我的腰，将我往后拽，“这才是最烈的火——让人甘愿沉溺的虚妄！”
铜镜突然剧烈晃动，镜面裂开道缝，缝里渗出青绿色的黏液，与腐叶林的母树汁液一模一样。镜中的花田开始燃烧，那些笑脸扭曲成痛苦的模样，安姐的布偶熊在火里挣扎，老槐树的红绸带烧成了灰烬。
“规则八：圆满是毒药，能止痛，亦能致命。”裂缝里传来守林人的声音，带着诡异的诱惑，“留下来吧，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
李醒将铜铃掷向裂缝，银辉炸开的瞬间，我看见镜中真正的景象：无数人影被困在镜面后，眼神空洞，像被抽走了灵魂，他们的脚下堆着自己砸碎的镜子碎片，每个碎片里都映着张满足的笑脸。
“他们都选择了虚妄。”大哥的触须指向塔顶，那里的红绸带突然绷直，化作条燃烧的绳索，通向塔外的天空，“只有打碎最后一面镜，才能找到出口！”
我们合力将最后一面铜镜推倒，镜面“轰”地碎裂，无数火星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只巨大的铁皮青蛙，“呱呱”叫着撞向塔顶。塔身剧烈摇晃，砖石簌簌往下掉，我们跟着燃烧的红绸带往外冲，身后的焚心塔在火光中坍塌，铜镜的碎片在地上拼出最后一行规则：
“承认失去，才能带着回忆前行。”
冲出塔时，花田的金光正将我们包围。李醒手里的向日葵籽彻底发芽，顶着两片嫩绿的叶子，叶面上的纹路像张地图，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
“那是‘忘忧峰’。”大哥的触须轻轻拂过新芽，“守护灵的最后一条规则，就藏在峰顶的‘忘忧泉’里。”
风带着花田的香气掠过，我摸了摸口袋，铁皮青蛙的残骸不知何时变成了颗饱满的种子，与向日葵芽依偎在一起。远处的忘忧峰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峰顶似乎有泉水滴落的声音，清脆得像谁在敲击铜铃。
是该面对最后的规则了——关于遗忘，关于放下，关于那些不得不说的再见。
我们迎着金光，朝着山峰走去，向日葵芽在掌心轻轻颤动，像颗跳动的心脏，永远朝着光的方向。
忘忧峰的云雾带着股清苦的药味，缠在脚踝上像冰凉的纱。我们踩着嵌在岩壁里的石阶往上爬，石阶边缘长满了浅紫色的小花，花瓣一碰就掉，落在地上化作透明的水珠，映出些零碎的画面：有人在泉边梳头，有人在石上刻字，还有个穿蓑衣的人蹲在崖边，往云里扔着什么，动作像在撒种子。
“是‘忆忘花’。”李醒拈起朵花，水珠里的画面突然清晰——是守林人年轻时的模样，正把写满名字的木牌往云里抛，木牌上的字被风吹得模糊，最后都化作了这紫色的花，“它会把遗忘的事藏在花芯里，只有真心想记起的人，才能看清。”
爬到半山腰时，石阶突然断了，取而代之的是道窄窄的木桥，桥板是用朽木拼的，底下是翻滚的云海，隐约能看见些黑色的影子在云里沉浮，像被遗忘的魂灵。桥头立着块石碑，上面刻着行字：“过此桥者，需弃一物，换一忆”。
“是‘取舍桥’。”大哥的触须探向桥板，木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汁液，像凝固的血，“传说桥神会逼你选：要么丢掉件珍贵的东西，换回段被遗忘的记忆；要么带着所有执念往前走，却永远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我摸出铁皮青蛙的种子，这是从焚心塔带出来的，算是最珍贵的东西了。刚要放在石碑上，种子突然自己裂开，冒出条细小的根须，往桥板的缝隙里钻。李醒的铜铃跟着轻响，银辉落在桥板上，那些黑色影子突然躁动起来，在云里拼出个模糊的轮廓——是0号！他站在云海深处，手里举着个向日葵花盘，正对着我们的方向点头。
“他在说，值得。”大哥拽着我踏上木桥，桥板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呻吟，朽木缝隙里的汁液渐渐变红，像在流血。走了约莫十步，眼前突然闪过片画面：0号蹲在疗养院的锅炉房里，用烧红的铁丝在铁皮上刻着“安”字，旁边堆着十几个一模一样的铁皮青蛙，每个底座都刻着不同的编号，从“01”到“10”。
“是他做的青蛙！”我猛地停住脚，桥板的震动突然加剧，云海底下的影子纷纷往上涌，像要把我们拖下去，“他不是看守，是在给我们做护身符！”
李醒的脚下也浮现出画面：钟楼坍塌的瞬间，他的铜铃突然炸开，银辉护住了半个镇子的人，而他自己被落石砸中，后背的伤口里嵌着片枫叶——正是永安镇门槛上那片，原来他早就去过那里，只是忘了。
“规则九：遗忘不是失去，是有人替你记得。”大哥的触须泛着金光，在桥中央拼出个“安”字，那些黑色影子突然安静下来，对着我们的方向微微鞠躬，然后慢慢沉入云海，“这些都是被0号救下的魂灵，他们一直在等，等我们记起真相。”
过了木桥，云雾渐渐稀薄，峰顶的轮廓在眼前清晰起来。块巨大的青石上嵌着眼泉眼，泉水清澈见底，却泛着奇异的银光，映出的人影不是我们，而是群穿着病号服的孩子，围着泉眼拍手，为首的正是0号，他手里举着个铁皮青蛙，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是忘忧泉！”李醒的声音带着激动，铜铃与泉眼的银光产生共鸣，“守护灵的最后一条规则，一定藏在泉里！”
泉边的石壁上刻满了字，大多已经模糊，只有最中央的几行还清晰：“忘忧者，非忘也，是记取舍；忧者，非念也，是执过往。”落款处画着个小小的向日葵，花盘里嵌着颗种子，与李醒手里发了芽的那颗一模一样。
“这才是‘忘忧’的真意。”大哥蹲在泉边，触须轻轻点了点水面，泉水里的画面突然变了：0号站在泉边，将所有实验记录烧成灰，混着泉水喝下，然后用石头在石壁上刻字，每刻一笔，就吐一口血，“他把真相藏在了泉里，自己却成了第一个‘忘忧者’——不是忘了，是把记忆刻进了骨头里，融进了这山这水。”
李醒将发芽的向日葵籽放进泉眼，种子一碰到泉水就疯狂生长，藤蔓顺着石壁往上爬，很快就结出个巨大的花盘，花盘里的葵花籽排列成行，竟组成了最后一条规则：
“规则十：守护灵从不是某个人，是每个不愿遗忘的执念，是代代相传的勇气。”
泉水突然剧烈翻涌，银辉冲天而起，映出无数张脸：0号的笑，安姐的温柔，张裁缝的专注，守林人的沉默……所有被记住的人都在泉里微笑，然后化作点点星光，融入向日葵的花瓣。
峰顶的云雾彻底散去，露出片蔚蓝的天空，阳光落在向日葵花盘上，每粒种子都闪着光，像无数个被守护的记忆。我们站在泉边，看着花盘慢慢转向太阳，突然明白：所谓守护灵，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是0号藏在青蛙里的牵挂，是安姐写在信里的期盼，是每个普通人在黑暗里点燃的微光，这些微光聚在一起，就成了照亮前路的太阳。
“该回去了。”大哥的触须轻轻搭在我的肩上，远处的云海开始旋转，形成道金色的漩涡，“规则已经补全，剩下的，就是带着这些记忆走下去。”
我们最后看了眼忘忧泉，泉水里的倒影已经变回了我们自己，只是每个人的眼角都带着笑，像放下了千斤重担。向日葵的藤蔓上结满了新的种子，随风落在峰下的花田，很快就冒出了嫩芽。
踏上归途时，身后的忘忧峰在阳光下渐渐淡去，只留下那株巨大的向日葵，花盘对着我们的方向，像在说“一路保重”。口袋里的铁皮青蛙种子不知何时发了芽，与向日葵的嫩芽缠绕在一起，在风里轻轻摇曳。
我知道，这场寻找规则的旅程结束了，但另一段路才刚刚开始——带着所有记忆，带着那些人的勇气，走到真正的光明里去。就像向日葵永远向着太阳，我们也永远向着那些被记住的名字，向着那些用生命换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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