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设于皇家苑囿，佳木葱茏，奇花灼灼，曲水流觞，极尽风雅。新科进士们身着公服，穿梭其间，或吟诗作对，或结交攀谈，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春风得意。
任长卿作为一甲探花，自然是宴上的焦点之一。不断有人前来敬酒道贺，他皆谦逊有礼地应对着。然而，随着宴席进行，他敏锐的观察力让他捕捉到一些微妙的细节。
几位须发花白的老翰林在与他们这些新晋进士交谈时，目光掠过状元和榜眼，落在他身上时，总会带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欣赏与某种“幸好如此”的庆幸神色。偶尔能听到只言片语：“……今科总算还有个能看的探花……”、“……陛下圣明，如此方不失朝廷体面……”
又有同年进士前来，半是羡慕半是打趣：“长卿兄真是好运气！不仅才学出众，这相貌风度更是我等望尘莫及，合该是探花郎！”
“是啊，若非长卿兄，这探花之位若是给了前头那两位年近半百的仁兄，岂不让我等同科进士都被衬得暮气沉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语如同零散的拼图，渐渐在任长卿心中拼凑出一个模糊却越来越清晰的轮廓。他回想起传胪之日，那两位年纪颇长的一甲前辈，再对比自己……一个近乎荒谬，却又合情合理的猜测浮上心头：莫非自己这探花，竟与才学关系不大，反倒与这皮相和年纪有关？
宴席终了，众人谢恩散去。任长卿正欲随人流离开，却被一位内侍恭敬地拦下：“探花郎请留步，陛下于垂拱殿召见。”
该来的终究来了。任长卿心中一凛，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气，随着内侍穿廊过院，心中那份猜测愈发肯定。
垂拱殿内，烛火通明，官家已换下朝服，着一身常袍，正坐在案后批阅奏章，神情略显疲惫，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臣，新科进士任长卿，叩见陛下。”任长卿依礼参拜，心绪已然平复，只剩下冷静与恭谨。
“平身吧。”官家放下朱笔，抬眼打量着他，目光中带着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今日琼林宴，感觉如何？”
“回陛下，皇恩浩荡，苑囿精美，臣与诸位同年皆感沐天恩，惶恐欣喜。”任长卿谨慎回答。
官家笑了笑，似是随意道：“嗯。今日见你，比那日救驾时更多了几分沉稳。看来这探花郎的身份，于你倒也相得益彰。”
他话锋微微一顿，像是闲聊般说道：“今日召你来，一是看看你这新科探花，二来，也是告诉你一事。原本你的名次，朕与诸位相公议定，是在一甲第五。”
任长卿心头猛地一跳，立刻垂首：“臣惶恐，才疏学浅，能得第五，已是陛下与诸位相公厚爱。”
“哦？你倒是不贪心。”官家似乎觉得有趣，继续道，“只是嘛，定到前三时，出了点小分歧。原定的第三，学问是好的，只是年近五十，相貌……嗯，颇为老成持重。第四位，也比第三好不到哪儿去。这探花郎嘛，历来总得有个探花郎的样子。朕看诸公争执不下，便随口提了一句，‘要不，选第五那个？年纪轻，相貌也周正。’”
官家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诸位相公想了想，觉得甚有道理。你又有救驾之功在前，也算是一段佳话。于是，你这探花，便这么定下了。”
果然如此！
任长卿心中豁然开朗，所有猜测得到证实。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荒谬，有庆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哭笑不得。寒窗苦读，竟最终因为这副皮囊和年纪，以及那阴差阳错的救驾之功，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他再次深深一揖：“臣……谢陛下隆恩！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与朝廷厚望！”这话说得真心实意，无论过程如何，结果确是皇恩浩荡。
官家摆摆手：“罢了，也是你的运道。说说吧，你救驾有功，朕还未曾赏你。如今又点了探花，双喜临门，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来了！最关键的问题！
任长卿心念电转。升官？方才官家已暗示他的官职自有诸相公安排，且他资历太浅，贸然求官反惹人厌弃。要钱？他确实很想！甜水巷的宅子太小，将来成亲处处都要用钱……可直接向皇帝要钱，未免太过俗气，恐被看轻。
刹那间，他做出了决定，神色愈发恭谨诚恳，朗声道：“陛下！昔日君父有难，危在旦夕，但凡身为臣子，无论何人，都会舍身相救！此乃为人臣者的本分，若因此邀功请赏，臣……心中实在难安！救驾乃份内之事，臣不敢求赏！”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情真意切。
官家闻言，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讶异，随即化为浓浓的赞赏。他仔细看着阶下这个年轻的探花郎，见他目光清澈，神情坦荡，不似作伪，心中更是满意。多少臣子恨不得抓住一点功劳就拼命攫取利益，此子却能谨守本分，不矜不伐，确是难得的好苗子。
“好一个‘份内之事’！”官家抚须点头，语气温和了许多，“不过，有功不赏，非明君所为。你又太年轻了些倒让朕有些为难了……”
官家沉吟片刻，忽然问道：“朕听闻，你与积英巷盛家结了亲？要娶的是他家那位和离归家的大姑娘？”
任长卿心中一动，连忙应道：“回陛下，正是。”
“哦？”官家语气平淡，却带着探究，“以你如今探花郎的身份，即便是高门贵女，也尽可求得。盛家虽清流，门第却非顶尖，那盛氏华兰更有和离之身……你为何执意于她？若你有意，朕今日便可为你赐婚，择一贤淑贵女，岂不美哉？”
任长卿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表明心迹的关键时刻。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将如何与盛华兰相识于微末，若没有盛家的相助他任长卿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呢！还有如何仰慕其品性，后来得知她在袁家受苦和离，心中如何怜惜与坚定，以及自己早已立誓要护她一世安好的心路历程，清晰而恳切地娓娓道来。他言语之中，并无半分对华兰过往的芥蒂，唯有珍惜、感激与浓浓的情意。
就在他诉说之时，殿外环佩轻响，曹皇后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恰好听到了后半段。她驻足倾听，脸上不禁露出动容之色。
待任长卿说完，曹皇后已是眼含感慨，她走向官家，轻声道：“官家，臣妾都听到了。真真是个重情重义、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不因女方境遇而改其志，不忘微时相助之恩，更难得的是这份赤子之心和担当。又有救驾的大功在前，官家，此等良才，定要重赏才是，也好让天下人知道，朝廷重才，更重德！”
官家见皇后也如此说，心中更是定了几分。他笑着对皇后点点头，转而看向任长卿，眼中已全是温和与决断：“皇后说得是。赏，必须重赏。官职按制授予，朕不便插手。金银黄白之物，配不上你这份心性，也显得朕小气。”
他略一思忖，道：“你既即将成家，又无家族倚仗，盛家虽非豪富，也是清贵之家，朕总不能让你太寒酸，让人看轻了去。这样吧，朕赐你宅第一座，就在积英巷，与你岳家相近，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另，朕再御笔亲书‘天作之合’四字，予你作为聘礼之一。有朕这四个字，日后无人再敢拿盛氏女的过往说事！”
这赏赐，简直是砸在了任长卿最需要的地方！宅院解决了成家立业的根本问题，御笔亲书更是无上的体面和护身符！
任长卿大喜过望，激动地撩袍跪地，叩首谢恩：“臣！任长卿！叩谢陛下、娘娘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官家和皇后见他如此知趣感恩，相视一笑，均是满意。
“去吧，回去好生准备。旨意不日便会送到。”官家挥挥手。
任长卿强压着激动，恭敬地退出了垂拱殿。一出宫门，被夜晚的凉风一吹，才感觉后背竟已被冷汗浸湿，但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火热与踏实。
他几乎是脚下生风地回到了甜水巷的任府。谢玄正等在厅中，见他回来，立刻迎上：“如何？官家召见所谓何事？”
任长卿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先将宫中发生的事，尤其是自己如何中的探花以及官家赏赐说了出来。
谢玄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捶了他一下，大笑道：“好啊！我就说你这探花来得蹊跷！原来是沾了脸的光！还有这等好事！不过你小子应答得是真不错！这赏赐更是绝了！宅子！还是积英巷的宅子！御笔亲书！哈哈哈！这下可真是天大的体面了！”
他兴奋地踱了两步，忽然眼睛一亮，抚掌笑道：“妙啊！如此一来，我倒不用急着搬出去了！反正你这甜水巷的小院子，正好留给我继续住着！要搬去大宅子的是你任探花咯！”
任长卿正沉浸在喜悦中，闻言一愣，哭笑不得：“……二哥，你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得劲儿呢？合着我得了赏赐，你第一反应是这个？”
谢玄理直气壮：“不然呢？难道我还哭一场？这甜水巷我住得挺舒服，离市井也近。你赶紧带着你的新妇去住你的大宅院吧！”
两人笑闹一阵，任长卿也冷静下来，想了想道：“说起来，官家这赏赐真是雪中送炭。我正发愁这院子太小，将来华兰过门，她身边那些丫鬟婆子、陪嫁仆役，怕是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现在好了！”谢玄接口，“积英巷那地段，住的非富即贵，哪家宅子不是三进五进带花园的？官家这赏赐，既全了你的体面，也全了盛家的体面，更是给足了华兰姑娘底气！陛下思虑，果然周全。”
喜悦之余，谢玄忽然想起一事，眉头微蹙：“对了，明远，陈立和谢飞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吗？他们若是知道你小子不仅中了探花，还得了御赐宅院和墨宝，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子。他们不来信，我们连个报喜的地方都没有。”
提及两位生死兄弟，任长卿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染上一抹忧色：“是啊。这么久杳无音信，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至少得知道他们是平安才好。”
谢玄沉吟道：“要不……我明日去找梁晗打听打听？他门路广，或许能知道一些军中或者地方上的消息。总好过我们在此干等。”
任长卿点头：“也好。那就劳烦二哥了。但愿他们一切安好，能早日归来，共享此乐。”
夜色渐深，甜水巷的小院中，一半是泼天的富贵喜气，另一半，则是对远方兄弟沉甸甸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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