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中取静的小院，卸货的喧嚣打破了往日的清寂。任长卿立时展露主君威仪，沉声下令：“阿宝，带十三娘下去，安置好众人，归置好采买的物什。务必安排妥当。”他目光沉稳，扫过一众略显局促的新仆。
“是，公子！”阿宝抱拳领命，身形如磐石般可靠。
十三娘即刻福身应道：“主君放心，奴婢省得。”她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赵大、钱二，随阿宝爷将车上的米粮油盐搬入库房，小心轻放！李氏、田氏，速去灶房清点归置新买的锅碗瓢盆、菜蔬肉蛋，准备晚膳！春桃、夏荷，随我去东厢，将新被褥分发铺整！”指令条理分明，新仆们如同寻得主心骨，立刻依命忙碌起来。
谢玄瞥见王鹏瘦小单薄、在人群中不知所措的身影，心中残存的同情涌起，忍不住对正要离开的阿宝低声嘱托：“阿宝，王鹏年纪小，又遭了大难，你…多照看些。”
阿宝脚步一顿，看向王鹏，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温和，瓮声道：“谢公子放心，阿宝明白。”他伸手轻拍王鹏肩膀，示意其跟上。王鹏感受到那手掌传来的力量，紧绷的身体微松，低头默默随在阿宝身后。
任长卿引刘昀与谢玄步入略显空荡却收拾整洁的书房。刘昀环顾，但见青砖铺地，书架古朴，窗外新栽修竹随风摇曳，别具清雅意趣，不由赞道：“明远兄，你这也太谦虚了！这‘寒舍’除了缺些亭台水榭，可一点也不‘寒’！清幽雅致，正是读书的好地方！”任长卿微笑解释：“承箴兄谬赞了。此地本是两户人家的小院，前主家将其打通修缮。盛叔父知我喜静，特意托人寻了此处，主屋远离街市，确实清静宜读。”
刘昀点头，带几分感慨：“盛通判对明远兄真是用心良苦，上京前诸事安排如此周全。明远兄只需安心向学，待秋闱金榜题名，便是对盛通判最好的回报了。”
谢玄在一旁听着，险些按捺不住翻白眼的冲动（说得轻巧，你倒是也这么回报你爹试试？），好歹及时忍住。
任长卿适时接口，语气沉静而感激：“承箴兄说的是。吾辈寒窗，唯有沉心静气，以待秋闱，方不负长辈期许。”
刘昀目光转向谢玄，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社交好奇：“不知文昌兄仙乡何处？之前竟从未听明远兄提及。”他对这位突然冒出的“表兄”心存疑虑。
（来了！）任长卿心中一定，面上不动声色，将舞台悄然让与谢玄。
谢玄深吸一气，脸上顷刻染上沉重哀色，声音低沉痛楚：“回刘公子，在下祖籍北地，。家母与明远之母乃是嫡亲的堂姐妹。”他刻意停顿，营造悲凉气氛，“家门不幸，人丁单薄，两位母亲皆无兄弟姐妹，因此两家走动甚密，情同骨肉…”
声渐哽咽，眼眶迅速泛红，似强忍巨恸：“怎奈…天有不测风云！去年北境兵祸骤起，胡骑南下，所过之处…生灵涂炭…我那家乡…被…被屠戮一空…父老乡亲…家中父母双亲…皆…皆…”他猛抬手捂嘴，身体微颤，压抑抽泣声自指缝溢出，再难成语，泪水潸然滑落。
刘昀脸上好奇瞬间凝固，化为震惊与不忍。虽生于官宦，未亲历战乱，但“胡骑南下”、“屠戮一空”字眼冲击巨大！他下意识握紧拳，呼吸急促，眼中流露真切同情与悲愤。
任长卿见状立时“入戏”，面上布满沉痛与难以置信，声带颤抖，一步上前扶住谢玄肩头：“表兄！你…你之前只含糊其辞…竟不知…竟不知你遭此大难！经历如此非人之苦！我…我…”语带哽咽，眼圈亦迅速泛红，自责悲痛交织。
谢玄如寻得宣泄口，猛抓住任长卿手臂，泪水决堤，声碎绝望：“表弟！我…我一路南下，混迹流民之中…渴了饮雨水，饥了…饥了只能啃树皮、扒泔水…多少次病饿交加，倒在路边，以为必死…听…听同行老丈言，若遇大旱之年…易…易子而食亦非奇闻…”所述景象惨烈，带着亲历的血腥感。
“易子而食？！”刘昀闻此四字，如遭重锤，面色霎时惨白，胃里翻腾，几欲干呕！他出身优渥，何曾想象此等人间地狱？强烈生理不适与巨大心理冲击让他眼中亦蓄满泪水，看向谢玄目光充满深深怜悯与震撼。
谢玄续诉，声泪俱下：“好不容易…挨到扬州…想寻活计，养活自己…也好…也好打听姨父姨母下落…可…可我身无分文，无籍无保…谁肯雇我？只得…只得沿街行乞…有时讨得半个饼子，转眼便被饿红眼的流民抢走…拳打脚踢…若非…若非心中尚存一丝念想，念着世上还有亲人…我…我早一头撞死城墙之下！”末句带着刻骨绝望与求生挣扎，极具感染力。
刘昀再难抑制，泪涌而出，他猛起身，对谢玄深深一揖，声带哽咽无比羞愧：“文昌兄！小弟…小弟之前言语若有怠慢不周，万望海涵！是小弟有眼无珠，不识兄台大难！小弟…在此赔罪！”此刻同情彻底压倒先前矜持与距离。
谢玄忙侧身避让，亦带泪痕还礼：“刘公子…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在下乡野粗鄙之人，失态之处，请公子莫怪…”
“文昌兄！”刘昀激动打断，一把扶住谢玄手臂，眼神热切真诚，“若还看得起小弟，请唤我承箴！你是明远骨肉至亲，便是我刘承箴兄长！从今往后，若有用得着小弟处，尽管开口！小弟定竭尽全力！”少年热血义气被彻底点燃。
谢玄看向任长卿，两人眼神交汇，瞬间读懂对方——（成了！）谢玄面带感激泪水，用力点头：“承箴贤弟…高义！愚兄…铭记于心！”
恰时，阿宝门外恭敬禀报：“公子，酒菜已备好，请公子、谢公子、刘公子移步花厅。”凝重气氛打破。任长卿拭去眼角残泪，换温和笑容：“承箴兄，悲痛之事暂且放下。今日你我兄弟三人相聚，当开怀畅饮！走，酒席上再叙！今日不醉不归！”
谢玄亦收拾心情，对刘昀道：“承箴贤弟，请！”刘昀却佯装不悦，故意板脸：“文昌兄！你都叫我‘贤弟’了，却自称‘愚兄’，岂非还是见外？你我兄弟相称便是！”他亲热揽住谢玄肩膀，半拉半拽外走，“走走走！今日定要尝尝明远兄珍藏眉寿！”
花厅（主屋旁稍大偏厅）内，席面热气腾腾。十三娘带春桃、银杏侍立布菜斟酒，动作麻利安静。菜肴虽非珍馐，但李氏田氏手艺不俗，几道家常菜色香味俱全，尤以红烧肉油亮香浓，引刘昀食欲大动。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江南春香醇，刘昀几杯下肚，面泛红晕，话多起来，与谢玄勾肩搭背，俨然至交。任长卿见时机成熟，端杯带几分恰到好处“犹豫”开口：
“承箴兄，今日你我兄弟尽欢，愚兄本不该提烦难事…但事关表兄前程，实在…”
刘昀兴头正盛，大手一挥豪气道：“明远兄见外了不是！文昌兄的事就是我的事！快说！何事烦忧？小弟能办到，绝不推辞！”
任长卿叹息，指谢玄：“表兄遭此大难，流落至此，身无长物尚在其次。最紧要…他如今身无户籍，如同无根浮萍！纵有满腹经纶，也无法考取功名，甚至寻正经差事都难！这…这该如何是好？”语气沉重，带深切忧虑。
刘昀一听，酒意醒几分，拍胸脯斩钉截铁：“嗨！我当何事！原来如此！明远兄、文昌兄放心！此事包小弟身上！”眼中闪烁“终能帮大忙”的兴奋光芒，“家父身为学政，掌管一府文教，与户房、府衙皆有往来。为文昌兄补录‘因兵灾流落、原籍损毁’良籍，并非难事！此事交小弟，定办妥当！”随即带少年狡黠补充：“不过嘛…小弟有个小小请求！”
“承箴兄但说无妨！”任长卿谢玄异口同声。刘昀嘿嘿笑：“小弟以后来寻明远兄讨教学问、小酌几杯，总需落脚歇息处吧？不知明远兄这清雅小院，可否为小弟留间客房？小弟保证，绝不打扰明远兄清修！”
任长卿心中大定，朗声笑：“哈哈哈！承箴兄这是哪里话！你我兄弟，何分彼此？这院子虽小，定有承箴兄上房！随时欢迎！”
三人再举杯，气氛达高潮。刘昀喝得兴起，直至夜色深沉，已显醉态。任长卿吩咐刘昀一随从速回学政府报信，言衙内在任公子处饮酒，请府上派车来接。另一随从留下照料。
临别，刘昀脚步踉跄，被随从搀扶，仍不忘抓任长卿谢玄手，大着舌头保证：“明…明远兄！文…文昌兄！放…放心！户…户籍的事…包…包在我身上！等我…好…好消息！”眼神迷离却透认真。
马车载醉醺醺刘昀远去，小院门口只剩任长卿谢玄。夜风吹散酒气，带来清醒。
两人对视，长长舒气，如卸千斤重担。
“成了！”谢玄露如释重负笑，随即带一丝感慨，“到底是年轻人啊，热血、冲动、讲义气…易被打动。这要换老谋深算的，怕没这般容易。”
任长卿点头，目光深邃望马车消失方向，声低沉笃定：“是，刘昀性情中人。不过，此事能成，关键不在他能否办成，而在其父…定会把它办成。”谢玄会意，嘴角勾复杂笑意：“是啊，顺水人情，既满儿子义气，又加固与你这‘亚元’关系，对他学政老爹，何乐不为？我们不过…各取所需。”此刻他才真切体会，这时代人情利益紧密交织。
院门缓关，隔绝外界喧嚣。院内新竹影月下摇曳。一场精心策划“暖房宴”，不仅暖新居，更暖谢玄陌生时代立足根基。未来路，随户籍问题解决，似更清晰。秋闱号角，仿佛夜色中隐隐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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