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玄冰砌成的墙壁,散发着幽幽寒光,将中央那方灵玉寒榻,映照得如同水晶棺椁。
榻上,云芷静静地躺着,素白的寝衣纤尘不染,面容安详,甚至带着一丝被灵药强行维持的、诡异的红润。
她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玉雕,美丽,却没有一丝生气。胸口没有起伏,鼻端没有呼吸,连那长长的、蝶翼般的睫毛,都凝固在垂落的弧度上,再也不会因为任何情绪而轻轻颤动。
斩荒跪在榻边。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久到膝盖麻木,失去知觉。久到仿佛他自己也化作了这禁地的一部分,一块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石头。
他低着头,猩红的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颌。他的一只手,紧紧握着云芷冰凉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柔软揉碎,嵌入自己的骨血。另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个新月形的、渗着血丝的伤痕,他却浑然不觉。
他就这样看着。
看着这张近在咫尺、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脸。
看着这双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
看着这具他曾经用锁链囚禁、用折辱逼迫、却又在最后时刻不顾一切想要守护的……躯壳。
记忆,如同挣脱了牢笼的凶兽,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脑海。
初见时,她跪在魔宫大殿冰冷的地面上,吓得浑身发抖,却倔强地挺直着背脊,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恐惧,却还有一丝不肯熄灭的光。
他逼她承欢时,她咬着唇,默默流泪,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眼神空洞得让他心烦意乱。
他给她戴上锁魂链时,她疼得脸色煞白,冷汗浸透了鬓发,却只是用那种带着恨意、又夹杂着认命般绝望的眼神看着他。
她偷偷照顾受伤的小魔物时,脸上会露出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小的、柔和的光。
她在他暴怒时,会下意识地缩起肩膀,像只受惊的兔子,却又在某些他意想不到的时刻,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温柔?
还有……最后那一刻。
在仙界,在诛仙大阵的光芒下,她挣脱了沉渊,像一只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前。月无垢那毁灭性的光芒穿透她胸膛时,她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复杂。
有痛楚。
有决绝。
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释然?
然后,她倒下了。
像一片飘零的落叶。
轻得没有重量。
从此,他的世界,只剩下这片冰冷的死寂。
“为什么……”
一声极低极哑的、仿佛从喉咙深处被碾碎挤出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斩荒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要挡……”
他的声音越来越抖,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哽咽。
“谁准你……挡了……”
“本座……需要你救吗?!”
他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扭曲到极致的脸!那双猩红的眸子里,不再是平日的暴戾和疯狂,而是被一种更深、更沉的、近乎绝望的痛苦和……恐慌所取代!眼眶通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角甚至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裂开,渗出了暗红的血痕,混合着未干的湿意,蜿蜒而下。
“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一直想逃吗?!”他低吼着,声音嘶哑破裂,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垂死哀鸣,“现在好了!你死了!你自由了!你满意了吗?!啊?!”
他用力摇晃着云芷冰冷的肩膀,动作粗暴,仿佛想将她摇醒,质问她。
“说话啊!你起来骂我啊!恨我啊!像以前那样瞪着我啊!”
玉榻上的身体,随着他的摇晃微微晃动,却依旧软绵绵的,没有任何回应。那双紧闭的眼睛,安详得刺眼。
这种无声的、绝对的沉寂,像是最残忍的酷刑,一寸寸凌迟着斩荒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他摇晃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终无力地停止。他怔怔地看着她依旧平静的睡颜,仿佛刚才的暴怒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住她肩膀的手,然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般,高大的身躯猛地佝偻下去。
他伏倒在冰冷的玉榻边缘。
额头重重地抵在云芷手边的锦被上。
下一秒——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类似幼兽受伤般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溢了出来。起初是细微的、破碎的,仿佛在极力隐忍。
但很快,那呜咽就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带动着整个上半身都在痉挛。
“对不起……”
他闷在锦被里,声音模糊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不该……不该那样对你……不该锁着你……不该逼你……”
“我不该信那些鬼话……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不该……”
他语无伦次,颠来倒去地重复着道歉和自责。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视为软弱的情感,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强筑的心防。
千年的偏执。
千年的疯狂。
千年来用暴戾和毁灭筑起的、保护自己那颗早已残缺不堪的心的堡垒。
在这一刻。
在这具冰冷的、无声的“尸体”面前。
土崩瓦解。
碎得彻彻底底。
他不再是那个睥睨三界、视万物为刍狗的疯批魔尊。
他只是一个……弄丢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后,追悔莫及、痛不欲生的……
可怜虫。
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他猩红的眼中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云芷手边素色的锦被,晕开一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他开始还压抑着声音,只是肩膀剧烈耸动。但渐渐的,那压抑的呜咽变成了无法控制的、低沉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撕裂出来的痛哭。
没有嚎啕。
只是一种更深、更绝望的悲恸。
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千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绿洲,却发现那只是海市蜃楼,而自己早已油尽灯枯。
他伏在那里,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无助,脆弱,不堪一击。
所有的嚣张,所有的暴戾,所有的不可一世。
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最卑微的眼泪和哀求。
“回来……求你了……回来好不好……”
“我再也不锁着你了……再也不凶你了……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什么都给你……我的命也给你……只要你回来……”
“看看我……阿芷……你看看我……”
压抑的哭声和破碎的哀求,在冰冷死寂的禁地内低低回荡,撞击着玄冰墙壁,发出空洞的回响,更添几分凄怆。
魂灯上,那点幽蓝的火苗,依旧微弱地跳动着。
映照着榻边那个崩溃痛哭的、曾经不可一世的身影。
也映照着榻上那张安详沉睡、却永远不会再给予任何回应的……容颜。
这一刻,疯批魔尊斩荒,终于彻底地崩溃了。
为了一个他曾经视为替身、肆意伤害、最终却为他而死的……小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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