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思急怒,大病亏空。
谢远洲捏紧了方子,目光望向帷幔内的少女。陈酒立在他身后半步,脸色亦是难看。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那散落在林间枯叶上的一吊钱,想到刘鹏肠子流尽仍力战至死的惨烈,想到抚恤金被层层盘剥后,落到这孤女手中那点连药渣都买不起的微末。
原来少女敢与巨熊拼命的狠劲,全是被这吃人的世道生生逼出来的。
“用最好的药。”谢远洲将方子递给陈酒,“库房里那支百年老参取来给她炖汤,但凡能补气血养元气的,不必吝惜。另外,缺什么尽快置办,好生给她调理身子,务必让她尽快好起来。”
“是,将军!”陈酒肃然应下,心头沉甸甸的,被愧疚压得抬不起头。一想到她的手臂是被自己生生折断,陈酒恨不得也把自己的胳膊掰断。
陈酒前脚刚出去,婢女端着温水和细软的棉帕进来伺候。
榻上少女昏沉未醒,鸦羽般的长睫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投下两弯脆弱的阴影。婢女沾湿帕子,轻柔地擦拭她脸上干涸凝结的血污和泥垢。
湿热的布巾拂过,泥污渐褪,如同剥开坚硬泥壳的明珠,露出欺霜赛雪般细腻白皙。当最后一片血污被拭净,婢女看得呆了,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沉睡的玉人。待双手也擦拭干净,婢女悄然收拾水盆退下,那层隔绝内外的素纱帷幔竟忘了拉拢,留下了一道半尺宽的缝隙。
谢远洲立在窗前,凝思如何处置那些贪官污吏,回眸间却是一愣。
半开的帷幔间,少女安静地躺在锦绣堆中,乌发散乱铺陈在素色枕席上,眉如远山含黛,鼻梁秀挺,唇瓣失了血色,却依旧勾勒出精致柔美的弧度。
先前被血污和狠厉遮掩的美貌,此刻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纵病榻昏睡,眉宇间仍挥之不去的倔强与痛楚,更添几分脆弱的坚韧,足以让人怜爱愈甚。
若说元猗是精心打磨的宝石,光芒四射,尊贵耀眼,美得令人不敢逼视,那么眼前少女便是悬崖峭壁上迎风怒放的野蔷薇,娇憨明媚,带着荆棘的锐利与山野的蓬勃,美得摄人心魄,令人惊叹。
窗外的风似乎也停滞下来,谢远洲一时竟忘了移开眼。
“远洲哥哥?”
一声清越柔婉的呼唤自身后传来,打破了这片刻的凝视。
元猗带着贴身侍女掬春,款款而至。她显然回府后又精心妆扮过,一身刚换的鹅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云鬓高挽,珠翠环绕,香风细细,如同画中走出的神仙妃子。
顺着谢远洲的方向,她自然猜到帷幔内躺着的就是那个女子。元猗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黛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莲步轻移,走到谢远洲身侧,目光再次投向榻上,“这位姑娘可是远洲哥哥的旧识?方才听下人说,是哥哥从围场带回来的?”
谢远洲转身去桌前坐下,隐去猎熊和他被铜钱砸身不表,将林中之事略述一遍。
“竟有此事,那些贪官当真可恨!”元猗柳眉微蹙,脸上立刻堆起浓浓的同情与怜惜,“远洲哥哥放心,既是在你麾下牺牲将士的亲眷,便是我们谢府的贵客,我定会亲自照拂。”
元猗行至榻边,将帷幔彻底掀开,近距离端详,愈发觉得少女这张脸太过刺眼。她伸出戴着翡翠戒指的纤纤玉手,作势要替少女掖被角,目光落在少女被木板固定的右臂上,轻声叹息,“伤得这样重...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元猗说着,目光转向谢远洲,笑意盈盈,话锋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与定夺,“只是将军府始终是军机重地,况且刘姑娘毕竟未出阁,留在将军府于她名声有碍。”
迎着谢远洲的目光,元猗语气更加体贴,“再者,刘姑娘自乡下来,怕是不惯咱们府里的规矩拘束,与她伤势无益。待刘姑娘身子好些,咱们多备些金银细软,再托人给她在京城或她家乡寻个安稳妥帖的去处安置,让她后半生衣食无忧。如此,既对得起刘鹏为国捐躯的忠义,也全了远洲哥哥待将士的情意,岂不两全其美?远洲哥哥,你说这样可好?”
谢远洲看了一眼仍旧昏迷不醒的少女,朝元猗安抚一笑,“猗儿做主就好。”
将军府,西厢房。
晨光熹微,穿透雕花窗棂,在锦帐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白玉章眼睫微颤,自一片混沌的黑暗里缓缓挣出,她一睁眼便瞧见了头顶华贵的金漆嵌玉拔步床顶。浑身散了架似的疼,记忆也逐渐回笼,想来昨日那场铤而走险的戏码奏效了。
“姑娘醒了!”守在一旁的婢女惊喜低呼,忙不迭转身出去禀报。
白玉章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手臂突地锐痛,她倒吸一口凉气,跌回床上。她险些忘了,昨日自己故意冒犯谢远洲,以一条手臂为代价,才能确保自己被留在将军府。
不多时,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锦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撩开,谢远洲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床边,身后半步,跟着稍显局促的陈酒。
见她比昨日有了几分精神,谢远洲松了口气,出口的语气不自觉的温和,“姑娘醒了便好,感觉如何?疼的厉害吗?你...叫什么名字?”
“死不了。”白玉章睨他一眼,眸光清澈,但并不妨碍语气疏离冷淡,“我叫刘泠。”
她报出自己的名字,目光扫过谢远洲,最后定格在陈酒身上,那冰冷的视线让陈酒将头压得更低。昨夜将军派出的心腹已快马带回消息,刘鹏确有一妹,名唤刘泠,父母过世后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感情极好。刘鹏去世后,刘泠独自在山间以打猎为生,两个月前刘泠变卖家当,孤身离乡前往京城。
如今眼前少女的身份已然坐实,的确是同袍的妹子。
陈酒抿着唇,甫一抬头便对上少女那双清亮逼人的眸子,昨日血污狼藉的少女,洗净铅华后竟是这般好颜色!随后目光落向她被木板夹着的右臂,陈酒如同被烫到般猛地一缩,又狼狈地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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